医馆。柳寂拿刚打上来的冰井水里浸过的药巾帮雪宝敷脸,胡大夫在旁边问:“可有其他症状?譬如耳鸣、头晕之类的。”雪宝低头坐着,耳鸣不适也肯不说,微微摇头,就怕爹爹担忧。手固执地扯住帏帽上已经掉下来的脏污纱帘,使之看起来依旧平整撑展在帽檐周围,好遮蔽秃鬓和红肿的脸颊。帏帽在妇人扇雪宝耳光的时候就被掀打落地,当时乱打混斗,乱糟糟的脚步翻来覆去踩踏几遍,崭新的帽子被踩坏。帽檐扁塌变形,遮脸的素纱破损勾丝,约有叁分之一掉落垂挂。柳寂忧虑心疼雪宝,在她面前蹲下身,轻声哄道:“身子状况照实跟胡伯伯讲,好不好?这样闷着不说,爹爹会更担心。”哪怕视线被泥污了的素纱遮挡,看不清他的眼睛。雪宝也知道,此刻望向她的眼神一定写满温柔疼惜。心底自我厌弃的阴霾又浓些,觉得自己就是个只会让爹爹担忧操心的麻烦精。想牵爹爹的手,想起胡大夫还在边上,已经探出的手悄悄缩回去,雪宝点头回答:“是有一点耳鸣。”胡大夫接着仔细询问了其他问题,斟酌着写下一道药方,取来银针,在几个关键穴位施针。看柳寂担忧得紧,胡大夫施好针后让向昼他们看着,自己请柳寂到里面饮茶闲谈。“雪宝的伤不碍事,孤言兄无需过度紧张。倒是她那不讲理的叔叔一家,多年不往来,如今突然出现,我看是奔着雪宝的婚事来的。这桩麻烦,你打算如何处置?”“幸好胡兄让向昼他们护送,否则我感激之情难以言表。总之多谢,多谢。”柳寂绕过话题不谈,拱手行礼,再叁诚恳道谢。便是此刻雪宝就坐在外面针灸,他还是身心凉透、阵阵后怕不安,脸阴沉得似寒冬腊月的霜雪天气。宝贝是戴着帏帽出门的,看不清容貌,便是相熟的人也只能靠身形辨别。七八年未见面,又在小孩子正抽条生长的年纪,相貌早就不比从前,那妇人如何认出她的?况且还是在距离鸢儿家不远处的地方“偶遇”,只怕那对母子盯梢数日,从她出门开始就一直跟踪。行迹鬼祟遮掩,专挑僻静无人之地出现,怕不是简单的想通过干涉她的婚姻取利。这般架势倒像极了掳掠拐卖那妇人久在田垄里劳作惯了,身强力大,身边还跟着个十四五的半大小子。而他的宝贝虽说将满十六岁,个头在女子中间也算中等偏高挑的,体格却瘦弱轻盈。那对母子真要动手拐走,想必不大艰难,十分容易就能扯到背僻荒田里,若暗中再有个壮年男人接应如何逃出生天?柳寂思及此处,愤恨厌恶齐涌上来,此事不简单,一定要查明白。“欸欸,这就见外了,你我之间何须如此,雪宝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,焉能看她再陷虎狼窝?”胡大夫摆手笑道。胡大夫素知柳寂的脾性,知道他定然不肯善罢甘休,端起茶杯放到他面前,息事宁人道:“我看你没那么轻易放下此事。”“既然孩子没受什么大伤害,也打过、教训过毒妇母子了,事情也就过了。”柳寂沉默不语,脸上仍是那副阴沉冰冷的神色。胡大夫长叹一声,劝他:“孤言,听为兄一句劝,行事莫要过分偏激。”胡大夫是悲天悯人的医者,为人友善平和,半劝解半推心置腹地说出这句话。柳寂不是什么不识好歹的人,不会横眉冷对呛人家的好心,轻轻点头,心中别有计较。雪宝脑袋上扎满银针,像只小刺猬,乖巧呆坐,默默想着杂乱的心事。向晴额角贴着块膏药,从后面端来一杯茶,塞进鼻青脸肿的向昼手里,冲哥哥挤眉弄眼,用手肘催他找雪宝搭话。向昼捧茶踟蹰半天,才步履迟滞,走到雪宝旁边,将茶放到案上,“雪宝,喝茶?”雪宝指指头上的针,“现在还不能喝水。”“哦,哦!”向昼涨红了脸,“对不起我忘了这事。”不远处的向晴捣着药幸灾乐祸发笑。“我”向昼拿起端给雪宝的茶水自己猛喝一口,鼓足勇气,有些笨拙小心地问:“我能问你一些事吗雪宝?”雪宝抬头,看向昼局促中间带着焦急,有点明白他要问什么,“鸢儿的事?”“啊?你知道?”向昼惊讶。雪宝平日里安静话少、懵懂天真,向昼他们嘴上不说,心里其实也觉得她不大聪明。雪宝当然知道了。向昼是他们几个里面年纪最大的一个,比雪宝大了快两岁,马上十八了。性子算不上稳重,却沉闷得紧。从小就不怎么爱玩,每次他们聚到一起玩耍说话时,他不是在碾药捣药就是在背医书。学得很是认真刻苦,医术自然也较医馆其他学徒高超许多,胡大夫都打算明年开春让他座堂诊病了。只有鸢儿也在的时候,向昼远远看到,才会出来坐到他们旁边,也不说话,就静静听着。雪宝以前以为是鸢儿性格好,讲故事和笑话的时候绘声绘色,比其他人讲得好听,向昼才愿意只听鸢儿的。近来小呆瓜慢慢开了情窦,懂了一些感情上的事,才恍然大悟:向昼自小就对鸢儿有意。因此还在心里感叹过,他们可真聪明那么小就知道心悦喜欢别人了。“是是她!”向昼羞于启齿,确认的话几乎是从牙缝挤出来的,然后便又支支吾吾起来,“她她鸢儿”“别她了!”向晴听不下去了,拿着捣药的杵子过来抢白道:“雪宝,我哥想问你,这两天鸢儿是不是新认识了个男的?”“那人总向她献殷勤,还送了两只兔子,鸢儿把白色那只给你了,下午的时候又送了好些东西过去,是不是?”雪宝点点头。“那她”此时向昼拦住向晴,自己问出口:“她心意如何,你知道吗?”雪宝低着头,很容易看清向昼放在桌案下的手,紧紧捏着支银钗。“我觉得,你该自己去问鸢儿。”雪宝想了会儿,才开口。这是鸢儿和向昼的事,有什么他们自己当面说清就好了,雪宝觉得自己不该裹在中间坏事。
“那她若是唉,我若使她为难可怎么好,还是不给她带去困扰了。”向昼泄气地说。“哥!你怎么这么窝囊?!可气死我了你。”向晴急得上蹿下跳,一脸恨铁不成钢。“你真的怕鸢儿困扰吗?”雪宝不解地问,爹爹有什么都是直接问她的。“我”“你害怕的是自己被拒绝。”雪宝用肯定的语气呆萌地说。向昼闻言身体一震,垂头不语,再抬头时眼眶泛红,“是,我是怕她拒绝我,怕她怕她对别人动心,怕我错过她。”“你要勇敢一点。”雪宝说,“你连表露心意都不敢,谁会信你有勇气共同面对一生的风雨波折呢?肯定会错过她的。”“你说得对雪宝,谢谢你。”“天呐,你还是雪宝吗?几天不见这么厉害啦。”向晴忍不住惊叹。雪宝羞涩地低下头。和胡大夫一起走出来的柳寂也听到了这段话,笑意冲散脸上的阴沉。他的宝贝很勇敢,他最清楚。也正因如此,她才能将勇气传递给朋友。回家后,雪宝趴在桌前,看着坏掉的帏帽若有所思。而柳寂又在厨房准备晚饭,雪宝走到台阶上看着忙碌的背影,心情更沉重。走进去解下他腰间的围裙,满是遗憾难过地呢喃轻语:“要是不养我,爹爹现在会在哪里?在做什么?”柳寂转身将人搂进怀里,在她额头落下一吻,“又在胡思乱想什么?”“若没有宝宝,我现在可能坟头草都有叁尺高了。”“不会的,爹爹肯定过得很好。”雪宝笃定地说,又补充:“至少比现在要好。”“好?”他注视雪宝的眼睛,问她:“那宝儿还记得爹爹刚收养你的时候吗?”雪宝想了想,点头。那时候爹爹天天饮酒,时常醉得不省人事。那会儿他厨艺还很粗糙,粮食也不够,父女俩的叁餐只有白粥,最多剁一把菜叶扔锅里和米一起煮。家里仅有的两床被子都使用多年,又硬又重,天气冷的时候,雪宝都蜷缩在爹爹的怀里睡,靠他炙热的体温御寒。雪宝发烧重病一场,差点没了,他追悔痛心之余才幡然醒悟,振作起来。先是赚了些银子,将原来低矮破旧的叁间屋子推了,园子后移数丈,重新盖起七间房舍。又将院里收整翻修一遍,家里才变成如今的格局。官做不成,爹还做不成吗?柳寂想。无法治国、平天下,造福万民,那就修身齐家,养好闺女。虽然这个身也最后修着修歪了,修到爱上了女儿。但好歹,修、齐、治、平四字,他做到了齐家,也多少有所成就。而且这些年也陆陆续续写出不少还算过得去的文章,做个闲散文人或许正适合他。“没有你,我会行尸走肉般活着,焉知哪天就醉死道旁,填了沟壑。宝宝,你救了我两次。”一次救起无用的皮囊,一次拯救失落的灵魂。于柳寂而言,雪宝不是只能依靠他才能存活的无助小孤女。哪怕后来没有对她生出不敢为外人道、不容于世的孽情,她也依旧是他的精神支柱。只要能看到她笑,看着她平安快乐,他就有理由好好活下去。他不受控制地,对她生出不能见光、不能见人的感情。无数次的自我唾弃、羞耻质疑,仍旧情难自抑。柳寂想不清自己何时堕落到如此无耻无德,败坏伦常。慢慢地,更想不清,为什么偏他不能爱她。并非亲父,不是兄长。有什么错呢?雪宝抬眼怔怔望他,含泪失神说不出话。柳寂凝重严肃,知道雪宝能听懂,说:“你不是拖累。我曾将人生走至绝境、活得犹如烂泥,是因为你吗?”“是我秉性如此,生了一副不合时宜的骨肉,与这世间无法融洽。偏又不识时务,自误自限,每一步都踩在意想不到的绝路上。”“宝宝。”他说完弯腰低头,额头贴上她的,温柔唤她。雪宝环住爹爹的挺拔劲瘦的腰,哼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哭腔,“嗯。”“爹爹以后会变成你的拖累吗?”“不会。”雪宝不假思索,斩钉截铁回答。“真的么?可爹爹脾气差,人又凶,年纪也大。我的宝儿性子好,温柔乖巧,惹人喜爱,青春貌美。几年以后,说不定我会更凶,也会更老,很不讨人喜欢,可能要连累宝宝也不受待见,这还不拖累吗?”“不会。”雪宝摇头,“不要别人喜欢爹爹,只要我就够了,我也只要爹爹。”“而且爹爹永远不会是拖累,爹爹怎么会是拖累呢?不可能的呀,别人不喜欢我们,我们不到人堆里去就好了。再说没有人讨厌爹爹的,大家都尊敬爹爹最多有一点害怕。”“是啊,爹爹怎么会是拖累呢。”他笑,“所以,宝宝会是拖累吗?”雪宝心头乌云尽散,甜甜一笑,抱着爹爹撒娇,“晚上我可以再吃几个蒸饺吗爹爹。”下午那巴掌像是白捱了,一点都不挂心,心结说开后就忙着讨饺子。这小家伙,什么时候正经吃饭能这般就好了,柳寂道:“两个。”“唔叁个?”雪宝还价。“一个都没了。”“呜呜爹爹,那就两个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