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当初,病急乱投医之际,她想过袁慎娶了何昭君,想过皇帝让皇子娶了何昭君,甚至还想过哪位楼家兄长绝婚后娶了何昭君,可她却从未想过让凌不疑去娶何昭君。
「你只是嘴里说说罢了。」凌不疑冷冷道。
「不不,是真的。」少商急切道,她再吊儿郎当,也知道这种事不能开玩笑,「我觉得,我觉得……」她满肚子搜索理由,「我觉得你是很好很好的人,你救了那么多人,帮过我那么多次。你应该配这世上最好最好的新妇!不是那些尖酸刻薄的所谓贵女,不是何昭君,也不是我……」
凌不疑眉目舒展,目光柔暖,宛如冰河乍融。
「我现在只是将阿垚当做我的,我的挚友,至交好友!」少商见他不说话,当他误会未消,急急道,「若我有半分虚言,叫我有如此樽!」说着她捧起书案上洗笔的陶樽,用力往地上摔去。
只听『啪啦』一声巨响,陶樽被砸的四散碎裂,少商的裙摆也被溅了好些水。
「别动!」凌不疑疾声呵道。
少商当然不敢动。这年头人们在室内都是脱鞋穿袜的,若踩到了碎陶片可不是好玩的。
阿苎闻声,急慌慌的要进来,凌不疑朝外面道:「没什么事,你们别进来,给我一把笤帚。」阿苎十分想破门而入,却记着萧夫人曾说要她儘量听从凌不疑的吩咐。
凌不疑从外面接过滕竹笤帚,左手轻甩,将宽如流云的长长袖摆绕在左臂上,末端握在掌心中,同时纤长有力的手指又轻轻提起右臂袖袍。然后,在女孩的瞠目结舌下,这位以美貌显贵难以亲近闻名都城的青年权臣,居然在她面前扫起地来?!
少商傻了。
凌不疑虽然自小独立,但明显十指不沾阳春水。起初,扫地动作十分笨拙,总是左右不能相顾,但人家能者无所不能,没两下就弄清了要领,下将地上的碎陶片扫到一边,然后将坐垫铺在漫水处,让少商踩着出来。
少商提着裙子颠颠踏着,好不容易跳了出来,由凌不疑将她拉到另一边坐下。
「楼垚是你的至交好友,那万家十三娘子呢。」凌不疑慢慢将左袖一圈圈的鬆开,「你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,我回头就把你这话告诉万家小娘子。」
「你你,你怎么能这样呢?」少商气急败坏,「我只是觉得,唉,阿垚也不容易。说句怕你生气的话,他是一心一意待我的,如今不但被硬按着娶了他曾经厌恶之人,成婚那日再看见你我出双入对,他也太可怜了……」
凌不疑拉过女孩两隻白嫩嫩的小手,掰开掌心检视是否有划伤。
少商触及他微微发凉的手掌,心中略略一窘,却见他双手指骨修长有力,指节圆满浑厚,肤色苍白的犹如终日执笔的高阁文士。她忽想起那日在猎屋前,他高高举起金乌般耀眼的巨型兵器将那贼匪一劈为二的情景……就是这么一双手么。
「你若心中无碍,你就该去。」凌不疑抬起头,看着她,「楼垚若决定日后心中再无碍,他就不应避忌看见你与任何人在一起。相反,他应当高兴你这么快就定了亲,不至于沦为那些刻薄之人口中的笑话。」
其实从某方面来说,少商的确应该感激凌不疑。如果不是和他定了亲,那些老对头还不知在背后怎么笑话可怜她呢——当初她和楼垚就是高攀,此刻终于又被打落枝头云云。
「现在,大家是不会笑话我了。」少商小小的叹了口气,无奈的看看凌不疑,「此时此刻,说不得,那些仰慕您的小女娘都在背后骂我恨我呢!」
凌不疑微微一笑:「你以前没遇到楼垚和我时,难道就没人谤你欺你了?」
少商一愣。
「人性本善,人性亦恶。」凌不疑微笑着看她,十指交握着女孩柔嫩的小手「我们不能因为相信人性本善,就失了防备,成为刀俎上的鱼肉;亦不能因为人性之恶,就躲避不前,永远不敢直面。」
少商看入他深褐色的瞳仁,深邃如古潭,波纹不惊。
过了一会儿,她用力抽开自己的手,背身负气道:「好啦好啦,你说的都对,我听你的就是了!我去楼家,去还不行吗!」
所以,结论是:孙猴子就算不闹天宫,如来老儿都会来压它一压的,不然谁来保唐僧万里取真经;她无论嫁给谁,既然生了这副坏运气,那总是有八婆来要风言风语的。
「凌不疑。」少商忽低声道。
凌不疑颇意外,女孩从未全姓全名的叫过她。
「你为何不娶那些仰慕你如天神的小女娘呢?」少商低头道,「若是她们,你说太阳是方的,她们也会附和的。」
凌不疑侧头略略凝思,微微一笑,如珠玉耀目:「吾不知。」
「我的性情,你也看见了。」少商颓然道,「既固执又顽劣,你究竟为何要娶我呢。」
凌不疑再度思索片刻,又道:「吾亦不知。」
少商恼了,忿忿道:「你叫我什么都要说出来,你自己却什么都不说!」
凌不疑笑着安抚竖起绒毛的小小女孩,思忖片刻才道:「陛下总说,我活的没有人烟气息,像一缕游魂。」
少商暗道,咦,皇帝老爷倒和我家萧主任英雄所见略同。
「等你进长秋宫了,陛下就会看见,我与你一处时,最有人烟气。」
……
片刻后,阿苎奔去九骓堂,将自家女公子决定赴楼府婚宴的意思告知主父主母,谁知看见三位公子也在。
「我说什么来着,之前当我知道凌不疑要找袅袅同去楼家时,我就知道会是这结果了。」程始拍着大腿对妻子道。
「不是说吵闹的甚是厉害,还打砸了东西么。」萧夫人问道,「可伤着人了。」
阿苎回答:「只是洗笔的水樽,凌大人说是他不慎打翻的。」
她看了看主母,一板一眼道,「但奴以为是女公子打翻的,因为女公子衣裳扑湿了好几大片,凌大人的袍服只有几点溅湿。」
程家众人再次互看。
阿苎道:「女君,若没什么事了,奴这就回去了。凌大人今日带了一袭极贵重的曲裾长裙,满身织金绣银的,襟口处还钉了一排雪亮雪亮的海珠。凌大人叫女公子换了给他看看,到时好穿去楼府,奴怕侍婢们没轻重,不小心弄坏了……」
「行行行,你去罢。」程始烦躁的挥手道。
阿苎迅速退出后,程少宫黑着脸:「袅袅这没出息的,平日和阿母顶嘴,和兄长们吵架,害的什么似的,遇上凌不疑就蔫了。」
「少宫,不得狂言。」程咏低声喝止。
「我觉得,袅袅已经尽力了。」程颂出来打圆场,看看父母,再看看兄弟,「你看她都敢朝凌不疑砸东西了。长兄,三弟,你们敢吗?呵呵呵,反正,我是不敢的。」
程咏长叹一口气,忧心忡忡道:「将来,袅袅可怎么办呀。」
程老爹想了想,乐观道:「往好处想,没准袅袅以后就变成了你阿母最喜欢的那种柔顺端庄的小女娘咯。」
说完,他故意去看妻子,萧夫人心中叹气。其实她现在觉得女儿目前这样也不坏,虽然粗野了些,性子急躁了些,但生机勃勃,茂盛无畏,宛如初晨第一缕阳光,每日按着自己的主张和安排,忙碌勤恳的读书习字,培土发芽,从无懈怠。
让人看了,心里就敞亮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