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允晟瞥了一眼沉浸在美好回忆中的少女,眼底滑过犹疑的神色。之前曾经说过,他不啻于用最险恶的用心来揣度人类的所作所为,哪怕薛静依表面看上去再纯洁善良,他也无法全然信任她。
薛静依获得他的心臟后彷佛涅槃重生,对生命有了不一样的领悟,也使她的钢琴弹奏技巧得到质的飞跃,仅用三年苦练就成为与薛子轩比肩的钢琴演奏家,由此可见她是一个多么聪明,多么富有灵性的姑娘。
薛家人把黄怡接回家中藏起来,且事先解僱了几个保姆,只留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和护士,还让黄怡蓄起长髮穿上中性服装,打扮得与薛静依一模一样,并经常带他到医院做体检……这种种异常之处,周允晟不相信薛静依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。
薛家人试图抹消黄怡存在的痕迹,就彷佛那个卑微的少年从未曾来过帝都,除了薛瑞,他们甚至不屑于给他一点点虚假的温情。他们把外在的痕迹全都清理干净,内在动机却连遮掩的功夫都懒得花费,把黄怡视为一个愚蠢的,任由他们宰割的牲畜。
他们的做派那样明显,但身为中心人物的薛静依直到最后被黄怡追杀还搞不清楚状况,未免有点可笑。
周允晟有理由怀疑薛静依早就知情,但也不会凭主观臆测就定她的罪。他打算给她一个机会,如果她抓住了,他就放她安全离开薛家。
当他思考完毕,薛静依也翻完了最后一张照片,接过管家递来的纯净水喝了几口。
“这些年你过得很幸福。”周允晟嘆息道。
“你呢?你过得好吗?”薛静依偏头。
“我吗?十六年来我只见过爸妈几面,你知道的,他们要去外面打工。我们那里非常贫困,住的是小土窑,穿得是旧衣服,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肉。我上学要翻四个山头,凌晨三点半就必须起来,春秋还好,夏冬两季如果碰上暴雨或暴雪,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山涧里摔死……”
周允晟用平淡的口吻述说乡村的生活。那些苦他实实在在的经历过,对别人来说或许难以忍受,对他来说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。最坚强的内心往往是在最痛苦的煎熬中打磨出来,就像极度灼热的熔岩淬炼出璀璨夺目的钻石一般。
他甚至要感谢主神让他经受这些磨难,否则他不会站在这里,而是像奥尔·亚赛那样成为一个活死人。
薛静依眼眶通红,捏着手帕不停擦眼泪。
周允晟并没有安慰她,他知道这些眼泪不过是种表象,其实薛静依根本没把真正的亲人放在心上,否则不会从他进门到现在的几个小时内都不问一句。但是这并不怪她,他们对她而言终究是陌生人,还是曾经抛弃她的人。
老管家立即走上前轻轻拍打她脊背,然后用冷厉非常的目光盯视周允晟,“小姐身体不好,请你今后不要再刺激她。”
“她生了什么病?”周允晟故作担心的询问。
“没什么,只是身体比较虚弱,情绪不能起伏太大。你该回房了。”老管家下了逐客令,等周允晟走到门口时又补充道,“当年是你的父母主动抛弃了小姐,因为他们养不活她。小姐过得好与不好,从此以后都与你们没有关係,同理,你所承受的苦难,也不能归结到小姐头上。一个人该得到什么失去什么,命中早已注定,如果觊觎原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,当心得不偿失。”
这是对自己的警告?以为自己因为薛静依过得好就起了嫉妒心,故意刺激她?这些人还真以为黄怡是个愚蠢的,见识短浅的黄毛小子呢?
周允晟勾唇冷笑,回头时表情却非常诚恳,“你说得对,如果命中注定她要失去什么,那也是老天爷的安排,如果硬要违背老天爷的意思逆天改命,原本曾经属于她的东西也有可能一併失去。我没觉得我以前的日子是在受苦,更不认为我到了你们薛家是享福。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们把我带出来。”
略一点头,他迈着优雅的步伐缓缓离开。
老管家在听见‘逆天改命’四个字的时候瞳孔剧烈收缩了一瞬,心道莫非他察觉了什么,却又很快否定。他絶不相信一个待在闭塞乡村的少年会有如此可怕的洞察力,不过是误打误撞而已。
薛静依从悲伤中缓过劲儿来,拉扯老管家的衣袖哀求道,“福伯,黄怡不是故意的,你不要生他的气。这十六年他的确受苦了,你们对他好点儿。”
“小姐我知道了,您快躺下休息。”福伯帮小主人拉好被子,慎重交代道,“如果今后他问您生了什么病,您一定不要告诉他。”
“为什么?”薛静依眸光微闪。
“防人之心不可无。虽然他是您的同胞兄弟,但毕竟是第一次见面,各方面都不瞭解,万一他见薛家富贵起了不该起的心思,我怕他会对您不利。小姐您知道,我们薛家可不是普通人家。”
薛静依沉吟片刻后点头,初见亲人的喜悦消失的一干二净,唯余满心不安。
周允晟只在头天见了薛家人一面,之后除了休养中的薛静依,其他人都不见踪影。薛瑞是薛氏财团的老总,很忙碌;薛李丹妮是着名的小提琴演奏家,整天飞来飞去演出不断;薛子轩跟薛李丹妮一样,基本上没有业余时间。
屋子里只剩下兄妹两、老管家、家庭护士和薛子轩的助理。该助理深得薛家信任,专门负责监视周允晟。
周允晟试着跟老管家要一台手提电脑,对方竟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,且立即送到房间,插上光纤。在他看来,周允晟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,能学会玩空当接龙就算不错了。
周允晟还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天空当接龙,所以从第二天起,他上网的时候再没人监视过。
薛静依发现他非常安静,坐着发呆就能耗上一整天,渐渐放下了对他的戒备。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,周允晟的头髮已经及肩,找到管家说要剪成平头。
“不用,你跟小姐留一样的髮型,你们是双胞胎。”管家一边说一边把一堆新衣服挂进衣柜里。
周允晟拎起其中一套,在身上比划了一下,皱眉道,“这件衣服看上去很像女孩子穿的。”
“这些衣服小姐那里也有,你们是双胞胎,穿一样的好看。现在流行中性风,你可以上网去查。”老管家难得耐心的解释。
周允晟内心冷笑,面上却羞红一片,彷佛觉得自己太没见识。他换上其中一套走进薛静依的房间,扭扭捏捏的扯了扯衣摆,“管家让我们留一样的髮型,穿一样的衣服,虽然是双胞胎,但我是男的,你是女的,这样不会显得很奇怪吗?而且他还不准我在外面走,像是要把我关起来。”
薛静依留了好几年的长髮刚刚被造型师剪成及肩的中短髮,正伤心着,听见这话不由愣了一下。管家对黄怡的态度她是知道的,连基本的尊重都谈不上,又怎会费心帮他打点造型?而且他们的确在软-禁他,竟然派人二十四小时盯着,好像生怕他逃了亦或被外人看见。
这举动本身就很诡异。
穿着掐腰白衬衫的黄怡跟她站在一起时就像照镜子,不是朝夕相处的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。薛静依盯着少年略带阴柔的脸庞,眸色变幻不定。
周允晟见状随便扯了几句就离开了。
当天晚上,薛静依拨通薛李丹妮的电话,几次要问都不知道该怎么张口,最终只能不了了之。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,半夜跑到薛瑞的书房,在他文件柜里翻找。她知道父亲保存了她所有的医疗记录,如果他们真有那个打算,一定会带黄怡去医院做配型,而医疗记录里会留下蛛丝马迹。
想到这里她心头巨震,差点瘫软在地。她记得黄怡来的第二天福伯就把他带到医院,说是做一次全面的体检,难道那一次就是去配型?
她双手抖得厉害,把文件一份一份放回原位,不打算再看,却不小心碰到桌上的滑鼠,让电脑屏幕亮了起来,上面是一份医学报告书,左下角标註着四个醒目的红色字体——配型成功,受测人的名字赫然是黄怡。
她差点尖叫出声,慌忙把电脑关上,失魂落魄的跑了。第二天她开始发高烧,周允晟陪伴在她身边悉心照顾,温柔的态度连家庭护士都自嘆弗如。
“喝口热水。”周允晟将枕头垫在薛静依腰后。
“谢谢。”薛静依接过水杯,欲言又止。
“怎么了?你有话想跟我说?”周允晟鼓励道。
薛静依正想点头,心臟却剧烈抽痛了一下。这种痛苦从三岁起就开始伴随她,医生还曾断言她活不过二十五岁。二十五,正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,她的理想、她的爱情,在人生刚起步的阶段就已经凋零。
她甘心吗?当然不!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甘心去死?
用力压了压疼痛不已的胸口,薛静依缓缓摇头。
周允晟靠倒在椅背上,勾唇笑起来。很好,他已经给过她机会了,但是她没抓住。只要今天她提醒他赶紧离开薛家,哪怕一个像样的理由也不给,他都会放过她。
自私的人往往活得比较久,他可以理解薛静依的痛苦,却絶不会原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