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体内的段书绝用右手在左手写字回他:“哪条路?”
池小池答:“无路。”
段书绝似有所悟。
池小池继续写道:“无路,便开路。”
内外二人达成共识。
段书绝指尖燃起鲛火,映亮水面,发出讯号,在宴金华入水瞬间拔剑,纵起全身灵力,却并未向上脱跃起,而是一指平抹上佩剑剑刃,再将覆盖上一层纯蓝鲛火的瑰丽剑气顺水挥洒,往脚下直劈而去。
顿时,地壳绽裂。
被削去的泥土下,竟埋着一道天光。
再一转瞬,他们已站在了黑水河彼岸的土地上。
宴金华浑身透湿,相较之下,段书绝周身干爽,衣襟都未沾湿一片。
宴金华也不作他想,只当生门是段书绝打开的,因此他会被格外优待,自己只不过是个蹭门的,弄这一身烂泥,也是无可奈何之事。
那河本身又有古怪,清洁术法无法起作用,于是他只能一路走着,一路强忍着身上浓烈的水腥,并试图扯下头上粘腻腐烂的水藻。
池小池走在前面开路。
061心中满是欣赏和喜欢,声音里也跟着含了笑:“你是怎么想到路的位置的?”
“这还不简单。”池小池说,“你看过《西游记》吧,就没有听过那首歌?”
061:“……”
池小池唱道:“敢问路在何方,路在脚下。路~在——脚——下。”
段书绝:“…………”
段书绝愣了许久,试图在自己已学习的音律结构里找到这种歌曲会存在的现实依据。
但061却意外地觉得还不赖。
不知道是不是听多了池小池哼歌,现在听他唱歌,061觉得挺可爱的。
又走出一段,二人遇见了一条清溪。
宴金华实在是受不住自己这一身水臭气,脱了衣裳,去河里洗澡。
池小池把脑袋靠在树上,闭目休憩。
061心里本有一点疑问,但他知道这时候问这个问题不妥,就把问题嚥下,将他身上的衣裳尽量变得更加干燥柔软。
池小池却像是洞悉了他的心事,闭着眼睛,微微歪头,问:“六老师,你想问我什么吗?”
061说:“没有。”
池小池说:“你想问我,为什么没在水底把宴金华淹死?”
方才,在黑水河底,他只需要释放鲛火,却不打开生门,就有八成把握把这个废物淹死在水里。
据说人溺死,需要十到十五分钟时间,只要让宴金华在这段时间内保持清醒,自己站在他面前,注视着他死去,那凑够“让他后悔遇见段书绝”的悔意值,绝对是足够的了。
那是足可让鹅毛沉底的深潭,且每次剑会,伤亡亦不在少数,他若葬身潭底,亦是神不知鬼不觉,没人会认为他是死于段书绝之手。
与池小池对话间,白衣的小师叔也来到了黑水河那端。
他站在波浪翻滚的河边,想了又想,打算听一听池小池的想法:“为什么?”
清朗如水的声音同步传入池小池脑中。
061问他:“为什么?”
池小池故意压低了点儿声音,笑瞇瞇说:“那多没意思啊。”
“不如带着他,让他亲眼看着他想要的所有东西,都落在段书绝手里。让他在这时候死掉,反倒便宜他了。”
身处河对岸的小师叔无奈轻笑一声,撑着碧色鲤鱼伞,迈步往河里走去。
但他并未潜入河底。
在他踏上水面的瞬间,脚下的一片水面便瞬结成冰,而当他撤开脚往前走去时,由数据形态改变而凝结成的冰块便随之消融,宛如足下生莲,而他踏莲而过。
他很少对池小池的想法发表意见,多数时候只是倾听。
可061又太清楚,这几个世界走下来,池小池的心中究竟替那些宿主积累了多少压力和黑泥。
061,或者说是小师叔,一边打伞,低头缓步而行,一边轻声道:“你真的是这样想?”
池小池微微睁眼:“嗯?”
他说:“你其实在想,见死不救的事情,'段书绝'不会做。仅此而已。”
池小池一怔:“我……”
061笃定道:“你是这样想的。”
池小池没听过061这样对他说过话。
温柔,坚定,带一点点强势,却又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。
……这种感觉很熟悉。
每当他小时候做错题时,都会有人拉过他的作业册,这样认真地教他。
这感觉熟悉到叫他失神。
“恶人做了恶事,只会责备外界;好人做了坏事,会责备自己。做恶人很方便,也心安理得;做好人很难,所以也很珍贵。你如果真的在河底眼睁睁看宴金华去死,那份见死不救的痛苦,会留给段书绝,他会时时想起这一段。对你,应该也不是全无影响吧。”
只要是害人,都会对人的心性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。
池小池抬手摸了摸鼻尖,心慌意乱地笑笑:“你这样说,像是很了解我。”
061果断且强势道:“我当然了解。”
池小池的习惯,池小池的想法,池小池的生理结构与心理结构,都很了解,也很喜欢。
说话间,他已越过那条河。
双脚落在彼岸的土地上,远远望着池小池靠在树上的背影,他的语气转柔了一些:“你总往坏里想自己,这是坏习惯,要改。”
池小池心中剧震,脱口而出:“你是……”
偏在此时,一隻手从后拍上了池小池的肩膀。
树上一颗露珠身后人的动作惊动,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池小池脸颊上:“书绝,走,拿剑去。”
……是宴金华。
池小池眼睛眨了眨。
他花了半秒钟收敛神情,两秒钟整理心绪,再睁开眼时,眼圈周围刚刚浮出的红意已散,眼中尽是属于段书绝的温儒尔雅:“走。”
有了061的提醒,池小池这才惊觉,自己的思考方式有些偏了。真正的想法和目的,却被自我厌弃的情绪掩藏和混淆。
这样对宿主、对他自己,都不好。
他该走的,是属于段书绝的阳关道。
没有阴谋,只有阳谋,坦坦荡盪地把失去的东西拿回来,才是这个世界里对段书绝最好的处理方式。
池小池未曾注意到,两个刚刚渡河的修士也来到了上游位置。
两人都是震碎河底、穿越生门而来,却都是一身臭气和污泥,正一边埋怨,一边脱衣沐浴。
而白衣小师叔不紧不慢尾随在池小池身后,执伞而行,伞面盖住了上半张脸,只露出带笑的唇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