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怎么可能撤掉自己的保护程序,那是要命的,会他妈死人的!”于言眼圈红了,他的质问再度带来了一片寂静。他看着面前的面庞,每一张都那么年轻,因为他的发作吓得六神无主,答案似乎又向着那个方向倾斜了一分。是啊,除了赵禹自己,谁敢在上面做这样的手脚?
保护程序是意识提取最重要的一环,每个以意识进入芥子世界的人身上都设有这样一道保护程序,以确保意识不在虚拟世界受到伤害的同时,将其重新送回本体。那是他们平安回归现实世界的关键,人的意识是强大的,拥有广袤的开发区域,同样也是脆弱的,最小的伤害也会产生无法预计的后果。以死亡触发保护程序是回到现实世界唯一的途径,从何东明身上吸取到教训后,赵禹一直非常重视这道程序,甚至和于言反复确认其中的风险。
他明明是最清楚后果的人。
“他妈的混蛋!”于言吼完,身体跌坐在地上,当着一群小辈的面,眼眶里的泪汹涌而出,“为什么……到底他妈的为什么!”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活着,为什么就不能放过自己,为什么所有事都选择一个人扛着……
“博士,博士一直在吃药。”有个小姑娘哽咽道,“教授,他病了。”
病人的世界,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常人想象不到的痛苦。见过何东明后,支撑着他一路走下来的,不过是曾经的信仰,和没完成的承诺。
芥子世界问世后,再也没有能让他为之留恋的东西。他恍然发现,他的世界早在很久之前就付之一炬。死于自己最完美的作品,对赵禹而言是死得其所,也是他送给自己的一场解脱。
等他离开后,于言会接替他的位置,沃尔夫会拥有更可靠的合作伙伴,那群年轻人也不用每天胆战心惊……他对死亡的规划居然拥有这么多合理的理由。
“是我害了他。”于言喃喃道,他总是试图向赵禹证明这个世界有多好,却忘了这个世界有多烂,一次又一次让对方陷入更深的泥沼。赵禹走到今天这步,他功不可没。
“我才该死。”他颤声道。
一声突兀的闷响打断了这沉重的氛围,众人回头看,发现其中一个舱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,白发青年倒在地上,一双浓郁的紫眸死死盯着于言的方向。他爬了起来,走到于言的面前,挥拳打在了对方脸上!
这突发情况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,郎玄拽着他的衣领,“赵禹呢?”
于言没有反抗,神色恍惚道:“对不起。”
“回答我!”郎玄厉声道,“他在哪里?”
“对不……”又是一记重拳,于言被打得偏过了头,嘴角溢血,仍旧没有回答,他的目光怔怔地,落在唯一没有打开的睡眠舱上。郎玄被人强行拉开,下意识顺着于言的目光看去,只愣了一瞬,立刻挣开束缚冲了过去!隔着透明的屏障,他看见了里面的赵禹。明明是同一张脸,现实世界的他却显得格外苍白冷峻,周身都萦绕着一股孤寂的气息。郎玄稍微冷静了点,却依旧处于爆发边缘。
“怎么回事?”
冷戾的眼神锁定住了方才说话的那个小姑娘,小姑娘瑟缩了一下,边哭边道:“博士撤销了自己的意识保护程序,对不起郎先生,我不知道会这样……”
郎玄,也就是沃尔夫,作为投资人自然清楚这道程序意味着什么,他的手隔着屏障抚了抚赵禹的眉眼,然后转身再次走向于言,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再次动手的时候,他道:“起来。”
“他还活着。”
于言如梦初醒地抬起头,面前的青年神色不明:“发挥你最大的利用价值,把他救回来。”
……
四周扭曲,混乱,又破碎不堪。割裂的天空同时出现太阳和不同形状的月亮,湖泊中倒置在半空中,土地大片龟裂,布满黑色的焦痕,一切都显得怪诞荒芜。任谁也想不到,这是那个曾经堪称世外桃源的空间。
赵禹坐在某处,守着一丛盛放的玫瑰,静静等待着自己的死期。那次意外太突然,他只来得及保下这一小片地方,也许是它开得耀眼了,让赵禹想忽视都难,又或许那一瞬间,他根本来不及想别的东西。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从背后拱了拱他,赵禹道:“别闹。”
小猫大小的泰哥嘴里叼着一颗蛋,小心翼翼地放在柔软的腹部,朝他嗷呜叫了几声。赵禹为了解除罗伊和世界的绑定关系,把复生异能转移到了泰哥身上,这也间接让泰哥从那场空间劫难中存活下来,同样幸存的还有它嘴里原本打算偷吃的那颗鸡蛋。
但劫后余生的泰哥现在并不打算吃掉这颗蛋,而是作为一只老虎,一只变异的老虎,一只荣幸获得复生异能的变异虎,它打算把这颗蛋孵出来。
“过不了多久这个地方就会彻底瓦解。”赵禹道,“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,不用这么执着于当鸡妈妈。”
泰哥炸毛,什么鸡妈妈!你这人会不会说话!
赵禹笑了笑,然后躺了下去,大脑适时涌上一阵难以抵抗的困意。在错乱的空间里,他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,但他清楚地知道,睡过去,就不会再醒来了。
明明是他一手安排的结果,赵禹却有点舍不得离开了。曾经义无反顾撤销保护程序的赵禹大概也不会想到,在芥子世界里活了半辈子的自己也开始贪生怕死。
泰哥也感受到了他快速流失的生命力,担忧地嗷了一声,赵禹意识愈发模糊,便用仅存的理智攥紧了玫瑰尖刺密布的枝干。鲜血顺着他的手腕蜿蜒流淌,又在汇聚至手肘处时滴落,凭借着疼痛的刺激,他总能维持着所剩无几的清醒,但也只是杯水车薪。
他不知道这种行为有什么意义,于是对着一旁的泰哥有气无力道:“我只是有点不甘心。”
从恢复记忆的那一刻起,他就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回去的可能。
“我还没亲眼见过他的样子。”他的声音近乎呢喃,芥子世界不会对外貌进行直接干预,他会更像谁?赵禹猜不准,但年纪应该不大,至多二十几岁,却拥有成熟的商业头脑和处事能力,和se关系匪浅,这是一个无论各方面都堪称完美的男人。
而这样一个人,曾经在他最暗无天日的过去里默默陪伴了他八年。
满口温柔谎言的宋陌,偏执犯傻的叶知瞿,阴晴不定的罗伊……最终都是一个人,一个他永远亏欠的人。
“如果有下辈子……”赵禹努力撑着眼皮,眼中的世界却越来越暗,“我一定……”他突然没了话影,恍惚间,他的眼前出现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,赵禹心道,还是出现幻觉了,这地方怎么可能出现第二个人。
“一定什么?”幻觉问。
“没想好。”赵禹答得很诚实。
幻觉突然笑了,他小心避过赵禹血肉模糊的手心将人拉起,抱在怀里,“那我告诉你,没有下辈子。”郎玄颇有几分咬牙切齿道,“你先想想这辈子怎么还我。”
赵禹的双眼猝然大睁,却还是看不见郎玄的脸,只能用手去摸索,郎玄截住他的手亲了亲,“禹哥,好久不见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或许你还是更习惯叫我沃尔夫。”郎玄幽幽道,“不过也没关系,毕竟不论是沃尔夫,郎玄,还是宋陌,叶知瞿和罗伊,你现在都得罪干净了。”
“你是怎么进来的?来找死吗?”赵禹说话依旧难听,但却难掩对对方的关心。
“如果我是回来找死呢?”郎玄语气散漫,眼神却专注地盯着赵禹在一瞬间空白的表情,“你都可以随意放弃自己的生命,为什么我不行?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,有什么理由能让你指责我?连我自己都不在乎的东西,你凭什么替我在乎?”他道:“……熟悉吗,赵禹,你现在有没有一点能理解我醒来后知道一切的心情?”
赵禹哑口无言,郎玄又自顾自道:“你说我是个骗子,却在后来骗了我好多次。”赵禹想说什么,却发觉身体一点也不听使唤了,郎玄垂眸道:“你还欠我一个愿望,我现在就要兑现。”
他将人紧紧抱在怀中。
“赵禹……回家了。”
年少的一场风雪,混淆了他的方向,埋没了他的来路,以致他活得浑浑噩噩,又孤立无援。幸而不幸,有人告诉他……
舱内沉眠的男人缓缓苏醒,眼角早已湿润。
赵禹,回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