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灯里的灯芯尽职尽责地燃着, 灯火光亮投下, 令她的半张脸遮挡在发丝落下的阴影之间,除开其下抿成一条线般的红唇,再不得窥见其眉眼半分。
自他说出那句话后,贺七娘再未挣扎。只似牵丝人偶那般, 被人半揽在怀中, 身不由己地由着身后的许瑾操控。
而其身后的许瑾,业已全然沉浸在方才贺七娘为着故意刺激他, 而脱口而出的刻薄言语里, 言行皆似已癫狂。
他专注于桌案上的字迹, 未曾发现怀中之人的异样。
不停不休地在贺七娘耳畔喃喃低语, 许瑾一下下握紧掌下柔胰。沾着酒水, 俨然一副势必要用这满桌酒液所书写的字, 来寻回二人往昔的架势。
“于我而言, 你非雯华, 我也不是什么许瑜。”
“你唤我作夫君,我唤你为七娘,这才是我们的过往,这才是属于我们二人的往日。”
“七娘,你记得这个词吗?”
“我曾手把手教过你的。这个字你总说学不会,我便在书房里一笔一划地教你。你还委屈地掉了眼泪,甚至浸湿了案上作画的宣纸,你难道忘了不成?”
“你当时曾问我,这个词是什么意思,我顶着那个身份,没敢告诉你。”
“我现在告诉你,好不好?这个词,代表着恩爱,缠绵,朝朝暮暮,情意缱绻,男女之间你现下能懂的,对不对?”
许瑾书写的速度越来越快,贺七娘的指腹沿着桌案移动,酒液沿着字迹轮廓一点点扩散,渐渐变得混乱,就像他此时愈显颠三倒四的话语一样。
“七娘,你当是我的。就像我书房里藏满的那些画卷其上所书一般,你当为许瑾妻,而不是那什么见鬼的未亡人。”
“别这样对我,求你别这样我知你怨我曾对你有诸般欺瞒,求你信我,我再不会如此,你若不信,你若还怀疑旁的,我现在便可同你说”
窗外风声鼓噪不休,尖啸透过门窗缝隙,似罗刹恶鬼于黄泉之下发出的狰狞吼叫。
贺七娘低着头,只觉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。
胸口泛起的那股叫人作呕的郁气,也使得她呼吸愈发困难。她整个人就像被架在火上炙烤的竹筒,下一瞬,便要掉入火堆里,粉身碎骨地炸裂开来。
这会儿,比起许瑾回忆过往,好似在袒露彼时情深的言语,她觉得就连外头似枭鬼嘶鸣一般的风声,都要悦耳得多。
抿成直线的唇瓣之内,她的牙齿死死咬住嘴唇,借着渐渐弥漫开来的血腥铁锈味道,强压下喉间不住翻涌的呕吐之意。
与此同时,半是压制着她的许瑾,已是小心翼翼地将人从案前扶起。
他牵引着她那只沾满酒液的手,按在他的心口处。注视着犹自不愿抬头的贺七娘,满目难掩深情与焦灼。
“我可告诉你旁的!譬如,譬如旧梦之间,除开身份这上头,我其他瞒了你的事情。”
许瑾的语气听上去,就像是着急证明自己的孩童。
可这般模样落在贺七娘眼里,却令她牙关紧咬的口腔内,弥漫的血气愈甚,连带着垂在身旁的那只手,都气得微微颤抖。
可惜,明显不复往日冷静的许瑾,仍未能察觉。
“彼时心中一愿,便是你能复见光明。你抗拒看诊、饮药,我便叮嘱你最喜欢的那个小侍婢,悄悄在你的饭食中兑进了大夫开的药。”
“后来你有了我们的孩儿,我便悄悄让大夫在为你请脉保胎之余,时时关注着。”
“依照大夫所预估的时间,我想着你当是快要大好。我便借着你我尽皆离开东都,不在府中的机会,命人装点府邸上下。我想着待你复明,我便同你坦诚。我,我还可以还你一场”
“许瑾。”
一直沉默着的贺七娘,终是开口。
她轻声打断许瑾的语无伦次。
声音极轻,轻得像是一片自天际遥遥落下的雪花,却也极冷。
冷的,就像是数九寒冬那铺天盖地的冰雪。
轻而易举地便可以将万物冻结,叫人只消一息,便能从头冷到脚,僵得连呼吸都会隐隐在心口处泛出丝丝缕缕的痛。
“你该不会以为你现在说的这些话,很令人感动,显得很是情深吧?”
说话间,自方才起便一直垂着头的贺七娘,也终于抬起了头。
她没有哭,只是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一时僵住的男人。
眼底是再不刻意掩饰的厌憎,唇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,语气尽显轻蔑。
“你莫不是以为,只要你说出这些话,我便会痛哭流涕地投进你的怀中,同你共忆往昔,再同你执手而笑,说什么我不怪你,我已经原谅你之类的胡话吧?”
“我之前怎么不知道,你竟是这么擅长痴心妄想的呢?”
此时的贺七娘,落在许瑾眼中,就像一只妄图用言辞来武装自己,拼命用尖锐的刺藏起内里柔软的刺猬。
叫他在语塞之余,也叫他此时浑噩不清的脑子里,霎时恢复些许清明。
若说曾经目不能视的贺七娘,会像一只瘦小的刺猬,他能明白她是为了什么。那眼前的她,又是为何如此?
原以为此世重来,二人之所以会踏上这般不一样的道路,是因为七娘心中一直有着遗憾。
因未能父女团圆,她选择在这一次亲自踏上寻亲的路,这才会选择放弃许瑜,写下那封退婚书信。
甚至在窥见往昔之初,他冷眼旁观着顶着“许瑜”名头的那个人,甚至还生出过一分庆幸。
猜测莫不是这一世的贺七娘,是真真切切地为“方砚清”,为他而动心,这才会更加坚定地离开许瑜,全然不去探听那人的消息。
因着这样的念头,许瑾有时会觉得他整个人,都自灵魂深处被分裂了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