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次还是那个餐厅,进的还是同一个包厢。
上次是母女俩主场,他只顾吃就行,这次主角之一却变成他了。
说起来,上次在这里被划伤的浅口已经结痂脱落了,但还是留了一道浅浅的疤。白色的浅疤,一端连接着红色的小片胎记,看起来像一朵开得很盛的花。
“很漂亮。”霈霈姐当时说:“如果长大后你想遮一遮,或者加点图案,可以让逍遥姐帮你介绍纹身师。”
现在这朵花好好地藏在袖子底下,跟他压在心底的心事一样。
经理又进来了,郑念真仍是轻声嘱托几句,经理离开后,屋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。
郑念真执起茶壶给两盏茶杯添茶。
不得不说,郑念真才更像电视剧里那种高知家庭里知书达理的妈妈。连倒茶的姿势都端庄优雅。
等她将一杯茶轻轻推给思诚,并收到一句“谢谢”之后,她终于想起自己还没摘墨镜,于是摘下眼镜露出眼睛来。
李思诚很诧异,这双眼睛是微微泛着肿的,并且没有精致眼线的勾摩,看上去实在憔悴。
但还是美的。
不得不承认,这双眼睛即便憔悴,它还是美的。
这双眼睛看向他,带着同之前一样的温和:“思诚感觉在这个家里过得怎么样?还习不习惯?”
“很好,张叔叔和霈霈姐……还有泽哥,都很好。”
“这样。”郑念真微笑着点点头,她说:“他一向都很好。”
这时候,服务生推门来上菜,且轻声致歉,说有两道菜耗时较长,且由主厨掌勺,时间会慢些。
郑念真点点头,服务生退出去,屋里又恢复寂静。
“思诚中考之后有什么打算吗?”
“中考之后……”李思诚还没想过:“就…直升高中。”
“没考虑过出国吗?我听说你对计算机很感兴趣。”
李思诚吓了一跳,连张叔叔都没跟他商量过这些。
他诚惶诚恐地摇头:“没有,没有。能念高中,已经很好了。”
郑念真忽然偏过头去不看他,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头来,好像刚刚在极力忍着泪。
“那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?我看这么大的男孩都爱拼乐高,看nba,有的还喜欢日本动画片——想不想去日本玩?那里的樱花很……”
李思诚有点手足无措:“没、没有。”
“对天文学感兴趣吗?想不想要望远镜?”
“不…不太想要。”
郑念真指腹摁了摁眼角,低下头就再没说话,李思诚身子有点发僵,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。
服务生再次敲门而入,这次主厨一同进来,郑念真抬起头挂上微笑同他们寒暄,并表示今天请免去菜品介绍。
屋里再次,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
李思诚偷偷看一眼手机,这个时间再不回去,张叔叔会担心的。
“郑阿姨,没事我就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郑念真便抬起头来看他,这回她真是落了泪的。
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抖了两抖,最终还是开口了:
“思诚,求你给我个赎罪的机会。”
李思诚握着书包背带懵了:“您说什么?”
郑念真动作缓慢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皮质笔记本,从封皮内兜抽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。
这张纸。
看到这张纸之前,李思诚不信命;看到这张纸之后,这个孩子在嗡嗡作响的耳鸣声中,在那一刹那觉得,人与人之间的相遇,一定是命运的指使。
“给妈妈一个赎罪的机会,思诚。”
李思诚久久盯着那张平铺在桌面上的纸,在他看不懂的数字符号以及累计亲权排除同卵等等一众专业名词中,他看到鉴定意见中最后几个字:符合亲生关系。
他抬起眼,眼前的女人已经泣不成声,他们符合亲生关系。
他记得,在很小的时候,差不多是他刚刚记事的时候,周围人谈过他的闲话——并不一定带着恶意,但当事人听起来总归刺耳。
据说,他当年是在垃圾堆里被妈捡到的,幸亏李姐整天翻垃圾桶,人们都这么说。
据说,他的襁褓里放着一个信封,信封里塞着两千元纸币。
据说,李姐当时报了警,警局联系了附近的医院,但没有人家来认领他,警局建议把他送到福利院,但李姐坚持领养他。
据说,被抛弃的孩子,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。
满桌的菜还在冒着热气,中央一架小炉烧得正旺,上头架着烤鱼——上次也有这道菜,他很喜欢,所以多夹了几筷。
他也终于明白自己对张霈和张泽莫名的亲近感,在得知他们可能乱伦之后内心陡升的无力感与心痛——因为他身上流着一半同他们一样的血!
“小诚将来会有出息的。”妈总是这么说:“我们小诚这么乖。”
“集体自杀?”张霈皱了皱眉:“新闻报道里没说过这样的事情。”
“纸包不住火的,霈。”利昂在那头轻轻地笑,他继续扯:“这件事情不是秘密——我是说,这个组织。那里简直是上等人的淫窝。等着瞧吧,很快舆论便会吵翻天——不过很快会被压下去就是了。”
张霈耐着性子问:“先不论这件事真实与否,我想你身为张泽的助理,打来电话应该是有他的话要传达。”
“哦,当然,当然。他在大西洋沿岸的一个小岛——没有名字的小岛,任何地图上也找不到它,它只有一个代号而已——倾尽心血为你们铸造了爱巢。”
张霈并不理会调侃,他这样聪明的人,又是张泽的助理,知道这些事并不叫人意外。
“所以呢?”
“所以,在他忙得脱不开身之际,拜托我这个可怜的助理来将你运过去,好亲眼瞧瞧你们未来的乌托邦之家。”
张霈抿紧了唇,她联系不上张泽,但,她也信不过利昂。
“真希望做完这些苦活儿之后,我的薪水也能涨一涨。当然,不愿去也可以,我会十分高兴不用颠簸一趟,顺便欣赏一番你哥哥的臭脸。”利昂倒是不在意她的意愿,他显然对之前的话题更感兴趣:“话说回来,霈,你真的对那些可怜的倒霉蛋不感兴趣?甚至连组织的名字都不?”
“……”
“好吧,好吧,但我还是要说:这个组织是the faily ternational,简称tfi——有没有感觉很熟悉?”
张霈过了两叁秒才问道:“什么?”
利昂笑起来:“你知道的,你的小前男友所崇尚的那个组织,实质上是个宣扬【上帝的爱即是性爱】的淫窝。”
张霈不肯相信这是真的,她的思想在脑内激烈争斗时,大脑却像被狠狠击了一锤似的,恍惚间她穿着蓝色衣裙,弯腰去拾脚边已经死去的蝴蝶。
“它跟随我们到这里来了,可怜的家伙。”
“真是值得珍视的勇气,小姐,它同你一样。”
远处一座白鲸腾空而起,它又焦躁起来了。
“我该不会惹哭我们可爱的霈了吧?这可不是绅士该有的行为。”利昂声音里仍带着笑,他继续说:“请放心,你的小男友——还是该说是小女友才对呢?他并不在死亡之列……”
张霈猛地呵斥道:“够了!”
利昂更加欢快地笑起来:“生什么气呢?霈,你该早知道他是……”
张霈扼紧拳头,她想把脑浆倒出来,这样或许就不会那么疼了。
“……是双性者呢~”
过了很久,大概有几十秒,张霈的手无力地垂下来,她说:“我知道的。”
利昂轻轻地说:“是呢,可悲的友情守护者。不过别担心,托你哥哥的福,他已经被送回徐家——在怀孕之后。”
张霈快疯了:“我哥怎么会和他有联系?”
“谁知道呢,或许为捞个顺水人情?不过我们这些基层工作者,一向只听命令办事。总之,霈,做好决定要不要来,即便不信我,或许当面质问你亲爱的哥哥会更好一点,你说呢?”
没有等她回应,电话那头便挂断了。
张霈慢慢蹲下身,过了很久,终于号啕大哭起来。
手机屏幕闪烁着,是于程飞的来电,这次她没有接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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