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,杨悦的话有几分道理。数万衙军,在镇内是一股超然的势力。进了衙军编制的,每月有固定粮赐,一年五次过节赏钱,若有战事,视情况还有加赏。这些钱物,自然靠镇内蕃汉百姓提供,或者靠对外掠夺。
衙军士卒,不论蕃汉,全是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特权人士。汉人百姓要供养他们,蕃人百姓一样要供养他们。
他们自身就是一个集团,蕃人百姓若要造反,蕃籍衙军镇压起来绝对不会手软,因为这损害了他们的利益。
在他们面前谈蕃汉之别,确实没太多意义。
国朝宣宗、武宗年间,数次征讨党项。京西北八镇中,党项籍衙军比比皆是,杀得“野生党项”人头滚滚的也是他们。
王遇没听过“阶级”这个词,但大体意思还是懂的。
衙军自身就是一个阶级,谁给自己发钱的,衙军士卒很清楚。作为单个的人,或许有同情本族的,但作为一个整体,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。
利益,才是最触及灵魂的东西。
两人说话间,闾马起所率的五百骑兵果然冲破了河西牧民的阻截。不过他没高兴多久,新泉军的一千骑卒从斜刺里杀出,趁着他们马速降下来的有利时机,一冲而入。
仿佛印证了杨悦所说的话,这一千名在平夏党项中招募的骑卒毫不手软,骑枪连刺,将那些吐蕃化了的党项同族冲了个七零八落。
闾马起又惊又怒。河西牧民抵抗的软弱让他有些意外,但这股骑兵的凶猛又让他感到胆寒。他知道,这是遇到正规军了,必须打起精神来。
“嘭!”一柄钝器敲在他的小圆盾上,手臂几乎都发麻了。但他强忍不适,右手马刀一划,趁着交错而过时的高速,将那名骑兵杀死。
闾马起化险为夷,但他带来的手下却大面积落马,死伤颇众。
“嗖!嗖!”树枝羽箭射来,闾马起的背上像开了花一样。
身上有甲,这些箭矢入肉不深,没有造成致命伤害,但闾马起已经不敢再战,直接冲出了战团,朝东南方狂奔。
定远军的八百骑卒驻马在旁观战。马匹打着响鼻,焦躁不安。但轮不到他们出动了,新泉军的骑卒已经将敌骑全部杀散,一些人用骑枪挑着人头,在渭州城外左右驰骋。
不远处爆发了直振云霄的欢呼声,定远军的步卒已经攻入了城内。他们大部继续向前,沿着街巷追杀吐蕃溃兵,一部分人拾梯而上,冲上城墙屠戮吐蕃人的弓手。
刚才你们射箭射得很爽吧,现在纳命来吧!
五千吐蕃士兵守御的渭州城,竟然只坚持了半日,就在万余衙军的攻击下轰然倒塌。
杨悦带着亲兵策马上前。
他的神情有些激动,陷蕃百余年的渭州城,已经被自己收取了!
杨家几代人,守灵州、守宥州、守夏州,与吐蕃人纠缠了数十年,捐躯沙场者十余,而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。
杨悦仰天大笑,吐蕃,你也有今天!
“传令!收集粮草、马料,征集民房,安置伤兵。”杨悦很快控制住了情绪,吩咐道:“大帅出征前有令,不得扰民。违反军令者,斩!”
亲兵很快把命令传达了下去。
“甄副使。”杨悦又喊道。
“末将在。”从州兵调入新泉军任副使的甄诩应道。
“拷问吐蕃俘虏,让他们带路,奔袭其部落牧地,将人、畜全部押回来。”
“遵命。”
“范都虞候。”
“末将在。”从武威军左营副将升任新泉军都虞候的范河出列,应道。
“收拢吐蕃人遗弃的马匹,越多越好。兵贵神速,明日,我要奔袭落门川。”
“遵命。”
落门川就是当初论恐热聚集部众欲寇边的地方,在陇西县(今陇西、武山两县之间)东南九十里。而落门川再往东四十里,就是秦州伏羌县(今甘谷县)了。
渭州城就是襄武县,在今陇西县东五里,往东南五十里便是陇西县。也就是说,骑兵从渭州出发,往东南走一百四十里可至落门川。
闾马部之前在祖厉河畔与定难军相持,落门川一带水草丰美,定然还有人留守。如果快马奔袭而去,定可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,说不定还能掳掠大量牛羊丁口。
渭州三个吐蕃部落,被杨悦这一招直捣老巢,打了个时间差,估计要吐血。
只是,一路来又是强行军,又是冒雨厮杀,然后还强攻州城,下面还要带骑兵奔袭落门川。如此压榨,让大伙疲于奔命,军中定然会怨言四起。
这杨悦,是在帮大帅测试定难军将士们能承受的极限吗?没有大帅的威望,却做下此等事,日后怕是连新泉军都要带不好了。
落门川与鸟鼠山
轻风拂过,搅动了城内的血气,闻起来直让人作呕。但杨悦浑若无事,在亲兵的陪同下逛起了渭州城。
“这里曾经是个果园。”杨悦指着一处,说道。
园子里杂草丛生,十余株树被齐根伐倒。看断口,还十分新鲜,应是吐蕃人守城前伐的。
园内还有一户人家,共六口人,战战兢兢地看着新来的征服者。
杨悦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些人。辫发、赪面、左衽,或许他们是真的吐蕃人吧。
“这里曾是一个大家族聚居的地方。”又至一处,杨悦看着倒在地上,几乎断成两截的石狮,说道。
斜阳透过云层,照在这片满是断墙、瓦砾的墟落上,萧瑟无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