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也就是说,咱们若被俘了,根本不用担心?”
“你也别想得太简单,还是先活下去再说。战阵之上,你咋知道一定会被俘,而不是死于锋刃之下?”
“也是,但看起来夏人确实不错,非残暴之辈,实在穷途末路之时,降便降了。”
旁边一名军校路过,听到了军士们的窃窃私语,眉头一皱。
他想起了元和年间的旧事,当时朝廷讨淄青李师道,命河南之宣武军、义成军、武宁军及河北魏博、沧景二镇共同出兵。魏帅田弘正抓获贼将夏侯澄以下四十七人,皆释之。澄等回营后,潜相传告,叛贼由是感恩朝廷,继有降者。
夏贼的攻心之策!军校有些恼火,怪不得早上有亳州乡勇突然离营出奔呢,尽想着回乡了,心中无半点斗志。
而且,消息中隐含了一个内容,即夏贼已迫近宿州城,这下不但亳州乡勇想跑了,宿州乡勇也急着回去。多安家于宿州的飞胜军将士估计也好不到哪去,他们是职业武人,能撑得住一些,但也仅仅是一些而已。
“都噤声。”军校斥道:“传递此等动摇军心之言,若被法直官逮着,几十鞭子算轻的了,运气不好命都没了。”
说罢,冷哼一声,走了。
氏叔琮也接到了下面的报告,心中羞恼。最近一直在想着前途之事,对军中管束有点松了,这是他的失误。
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。这等攻心之策,一般而言只会在他处于穷途末路的时候才会生效,这会顶多骗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乡勇罢了。
元和十三年(818)是什么情况?朝廷讨平淮西吴元济叛乱,诸镇惊惧,心里有鬼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请割沂、密、海三州献于朝廷。横海节度使程权心下不安,举族入朝。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令二子王知感、王知信入朝为质,并献德、棣二州图印至长安,同时开始上供。幽州节度使刘总归顺朝廷,魏博也成了朝廷的打手,十分恭顺。
接下来,诸道兵讨淄青,李师道连战连败,还信任小人,猜疑大将,这才能让田弘正得手。
如今的局势,还远未走到这一步。而且最近战局有所好转,主要是杨行密对淮西的威胁大增,折嗣伦压力很大,说不定就从颍州撤军了。而淮宁军一退,折宗本独力难支,多半打不破郾城,也只能灰溜溜撤回蔡州。
只剩契苾璋一部万把人,他这里有四万大军,完全有信心将其驱逐,局势还在掌控之中。
远处响起了马蹄声,原来是信使见蕃人退走之后,冒死冲了回来。
氏叔琮见信使一脸焦急的样子,心下有不好的预感,问道:“何事如此惊慌?”
“都头。”信使非常老练,凑近了压低声音道:“兖州兵大掠滕县,有人还在沛县近郊看到兖镇骑卒。”
氏叔琮听了不动声色,但心中已然破口大骂。
朱瑾你能不能管住手下的人?还是说故意的?这会不该去找贺瑰、梁汉颙报仇么?
“朱瑾可曾派大军过来?”氏叔琮也压低声音问道。
“不曾,仅有劫掠。”信使答道。
氏叔琮心下稍安,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。应该是朱瑾驭下不严,军士私下里的行为。
但这个形势,越来越不对味了啊。
心思与局势
“梁军弟兄们,徐州正被兖兵进攻,尔等家人非死即走,还不快回去击退贼人?”
“家人受戮,我等感同身受,特放尔一条生路。你们走吧,我们不追。”
“再不走,儿女被掠走为奴,妻妾为他人所辱,宅园被焚毁,庄稼被践踏,还打个什么劲?”
“高帅仁义,所获俘虏尽皆释之,不曾折辱伤害,你们可互相打听打听。”
大战方歇,氏叔琮统率的大军收复了蕲县。
飞胜军出动了数千人,在上万土团乡夫的配合下,连攻三轮,拿下了蕲县城,显示了强劲的战斗力。
飞龙军一部兜到梁军后阵,下马冲杀,为梁军击退,损兵数百。随后他们干脆继续向南,抄截涡口到蕲县的运输通道,不过看样子氏叔琮也不太在乎了,他随军携带了月余粮草,即便这会粮道被断,但身处宿州腹地,筹措不难,便是筹措不到,大军转战他处就食,那些蕃骑也拦不住他们。
唯一的烦恼是每天都有人离营跑路,主要是被征来的亳州乡勇。
出兵之前,氏叔琮在徐、宿、亳三州征调乡勇两万人,其中亳人占了一半。时至今日,一系列的战斗下来,已经死伤超过三分之一,这些日子又逃亡了一些,这会只剩下了五千人。氏叔琮祭出严刑峻法,狠狠杀了一波逃兵,这才将这种可怕的趋势遏制住了。
与此同时,他也抓了不少在军中传播风言风语的倒霉鬼,尤其是那些传播亳州已为夏兵所占的,一律明正典刑,以儆效尤。
但不可避免的是,亳州乡勇的战斗力已经大大下降,军心士气瓦解得厉害。
氏叔琮清楚其中的状况,在攻蕲县的时候,他故意驱使亳人猛攻,飞胜军随之而上,终获胜利。
亳州人死伤多,总比徐州人、宿州人死伤多要好——而这个想法从氏叔琮的脑海里冒出来,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隐秘的东西,可能他自己还没意识到,或者意识到了但不愿承认。
对夏人来说,蕲县失守是预料之中的。因为守城的亳人本来就没甚战斗意志,不一哄而散已经对得起他了,可能少许飞龙军骨干及临时募兵发挥了中坚作用,但他们最终还是覆灭了。
城池失守,在大量骑士依然活跃在野外。就欺负氏叔琮没几个骑兵,到处喊话瓦解军心,听得人头都大了。
氏叔琮刚刚巡视了一番城头。辅兵们在修理、打磨器械,烧水做饭,土团乡夫在修缮破损的城池,一切都井井有条。但战兵们却窃窃私语,交头接耳,见到军官远远过来了,稍微停一下,军官一走,故态复萌。
氏叔琮想说兖兵只是过来劫掠,并未攻打徐州城池,但说出去有人信吗?
怕是没几个,因为这很符合人们的认知:梁军与泰宁军厮杀多年,攻入兖镇的时候,大掠百姓、牛羊、财货而还,削弱其战争潜力,如今朱瑾这么做,很奇怪吗?
跟随氏叔琮巡城的亲兵亲将们脸上都有忧色。
他们并不担心家人,事实上也不是每个武夫都担心家人的。常年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的武人,他内心的真正想法与普通人是有很大差别的。
女人不过是他们的玩物,无所谓自己的还是别人的,抢过来用用就行了,并不是太过在意其他细枝末节。孩子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,没了就出去抢个妇人回来,让她生一个好了,实在不行还可以收义子。
每个将领的亲兵都是既得利益阶层,好吃好喝,赏赐极多,升官很快。他们不是很担心家人,但普通大头兵就难说了,有人不担心、不在乎,但有人在乎,这就是问题所在。
内部出现分歧了,有人急着回去打败兖兵,保护家园,有人无所谓,但也不介意回师。和兖人打容易,还是和夏人打容易,他们还是分得清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