茫茫草原之上,无数的牛羊、人丁滚滚西去。他们边放牧边逃命,走走停停,从六月中旬开始,陆陆续续分批抵达了柔州,让行营上下大大松了一口气。
高家的密报,或许对战争胜负的影响不大,但对这些仓皇撤退的牧民而言,则是非常宝贵的。如果晚上十天半月,很可能就跑不掉了——城墙,不可能护住所有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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理蕃院主事野利经臣也来了胜州。
二十余年岁月过去,曾经的中年美男子已经变成了须发皆白的天命老者。老伙计、老冤家没藏庆香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,他还在朝廷中枢行走,是为北衙民政一把手,如此身份地位,没什么可说的了,知足!
枢密使杨爚坐在金河县衙之内,双眼微闭,状似假寐。
野利经臣也不打搅他,自顾自地处理公务。
“我说,梁汉颙之策可行否?”杨爚突然问道。
野利经臣搁下毛笔,重重咳嗽了几声,这才道:“难说。”
“何解?”杨爚问道。
“他把契丹人想成了傻子。”野利经臣直言不讳地说道:“耶律亿此人,老夫翻阅档籍看过,用兵其实非常灵活。他凭什么认为契丹人会按照他的路数来打仗?”
杨爚沉默了一下,叹道:“现在晋阳不好进。李克用甚至阻断了河中、河阳、魏博的商队进出的路线,很多消息打探不到。这会只知道李克用与阿保机约为兄弟,其他一概不知。”
“打仗本来就这样。我们不知晋人的想法,不知他们的兵有多少,会不会出动,何时出动。也不知契丹出动了多少大军,只能猜测个大概数目,甚至连阿保机的主力到哪了都不清楚。”野利经臣说道:“相对应的,契丹人、晋人对我们也两眼一抹黑,双方都在试探,都在猜。若我是阿保机,稳妥起见的话,就邀李克用到草原上会面。这等战云密布的时候,李克用若北上,定然大军随行,如果还征召了土团乡夫,怎么也得出动个七八万人吧?这些兵加上阿保机带过来的大军,说不定有三十万众,边放牧,边西进,一路横推,以数量取胜,到时候陷入被动的就是咱们了。”
“李克用未必会答应。”杨爚说道。
“确实。”野利经臣说道:“但也有可能答应。柔州行营真正能打的,其实也就飞龙、银枪二军三万众罢了。镇兵不堪战,州兵也不行,蕃兵就更不用说了。要我说啊,这仗最危险的敌人不是契丹人,而是李克用。若这厮把手下骑兵老底子派出来,什么飞骑、亲骑、云骑、横冲、义儿、突骑、突阵、铁林这些部队,咱们就得把飞龙、银枪军顶上去。镇兵、州兵以步卒为主,主要任务是守城,剩下的蕃兵,与契丹人打起来,胜负可不好说,输的可能性不小。”
杨爚仔细想了想。
以往夏军为何在代北占据极大优势,逼得晋军龟缩防守?套路其实很简单,就是人多!部分精兵裹挟大量蕃人,呈铺天盖地之势,逼得晋人不敢出战。如今契丹人的存在,其实是帮晋人补足了最弱的一环。
从纸面上来说,晋、契丹联军的实力,是远远超过柔州行营的。这一仗,打输的可能性要大于打赢的可能性。
梁汉颙也认识到了这点,因此他首先下令三泉、濡源、仙游宫的老弱妇孺撤退,同时下令三部征发起来的丁壮以城池为依托,层层阻滞消耗契丹大军。
契丹人没有攻城的能力,短时间内他们是安全的。想要撤退的话,也不难,出城撒丫子跑就是了,契丹人不大可能挖壕沟、筑壕墙围困,他们没这个习惯。
说白了,这就是个诱敌深入的计划。
契丹人可能会上当,也可能不会上当,梁汉颙确实想得太简单了。
“梁汉颙的格局小了点。”野利经臣笑道:“圣人用兵喜欢正奇相合。作为圣人的大女婿,梁汉颙是连皮毛都没学到啊。看着吧,奏疏应该已至洛阳,摆放在圣人案头。圣人不会同意的,他的计划要大胆得多。”
杨爚也笑了起来,道:“不管圣人怎么想,咱们先稳住柔州的阵脚,若被晋兵、契丹人一冲而垮,可就什么计划都没用了。”
圣人的想法,结合以前关注到的信息,他隐隐猜到了。
其实就是当年对付朱全忠的翻版罢了。
正奇相合这种经典战术,几乎是每个学兵法的人第一个需要掌握的。但能用好这招的,却委实不多,圣人在这方面的手艺,确实登峰造极了。
大棋局
六月的夜晚酷热难当。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合璧宫齐圣殿却凉风习习,甚是清凉。
明日君王不早朝,于是邵树德离了上阳宫,到神都苑避暑休憩。
他现在非常理解唐玄宗的心情。
汉时五日一朝,君王并非天天上朝的。
到了前唐太宗时,陡然内卷,改成了每天都要上朝。后来撑不住了,于是改成三日一朝。
高宗初继位,奋发进取,恢复了每日朝参的制度。不过没坚持多久,很快改成了五日一朝。到了显庆年间,可能觉得五天一上朝有点过分了,于是规定隔日上朝,也就是朝参一天休息一天。
玄宗时的朝会,大家都懂,完全没有规律可言。他想议事时,就把大臣们唤进宫内,不想议事时,大臣们一连好多天见不着他的面,也不知道在宫里玩耍什么。
安史之乱后的早朝制度并不固定。
有人每日朝参,有人干脆不常朝,只每隔几日召开延英问对,有人隔几日上朝一次。乐安郡王是勤奋的,日日朝参,只每旬休息一天,无奈国势江河日下,最终无法挽回。
邵树德登基称帝后,一开始也是每日朝参。但现在觉得天天三更半夜起床太不友好了,大臣们也烦,于是规定除朔望大朝会外,三日一朝。其他时候,他只会召集重要官员小范围议事,一般在观风殿西的本枝院或丽春殿。
今天刚上完朝,明后天不用上朝,大后天旬日休息,一连三天不用早起,太爽了。于是乎,在下朝之后,他先在观风殿内处理政务,然后便骑上战马,一路西奔,在东都苑避暑去了。
不过,有些重要消息,还是如影随形地追了过来。
“陛下,参州已筹得粟麦七万二千斛、黑麦三万六千余斛,皆已分批送至柔州……”宫官解氏在一份份宣读奏疏、军报。
“张全义真是不错,一家子为朕贡献良多……”御座之上的邵树德赞道。
“老张夫人”储氏白了他一眼,取了块丝巾,轻柔地帮张惠擦拭。
张惠怀孕了,刚刚还被官家抱在怀中宠幸,真是变态。
储氏现在也有些怕了。她和张全义夫妻多年,却只有一个女儿,跟了官家才七八年,却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。她现在才三十多岁,想想就有点怕。
官家幸御的女人很多,但每晚能和他同床共枕过夜的很少,除了皇后折氏外,就数张惠、储氏二人次数最多了。
“小张夫人”解氏红着脸继续宣读:“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奏……”
另一位“小张夫人”苏氏在一旁端茶递水。
除了已经改名邵晚露的新密公主之外,张全义全家女眷都在这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