葛从周微微皱眉。
这臧都保说话——暗指自己要拿天雄军送死么?门户之见这么强,简直不知所谓。
“都是朝廷军队。”葛从周调整心情,笑了笑,说道。
当然,这话也就是说说罢了。
都是“朝廷军队”,但有的军队更朝廷,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。远近亲疏这种事情,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会存在。
“德州那边还没拿下?”臧都保陪葛从周走了一段路,问道。
都姓没藏,都出身横山党项,但没藏都保严格来说出身是很有问题的,算不得没藏氏的人。反观没藏结明,那是正儿八经的没藏氏嫡脉,两者出身天差地别,不好比。
但臧都保敢打敢拼,敢玩命,硬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慢慢出头。打心底来说,他有点看不起没藏结明,认为他水平有限,带义从军简直白瞎了。
葛从周看了他一眼,笑而不语。
他完全理解臧都保内心深处小心翼翼掩藏着的小心思,也不会因此嘲笑他。翻身的农奴,分外希望看到以前的主人吃瘪,以证明自己的能力比他强,可以理解。
“那么多人马,硬是拿不下。嘿嘿,汪齐贤三头六臂不成?若非晋人南下,我这边已经把沧州攻破了。”臧都保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声,说道。
“德州不是问题。”葛从周说道:“只要击败晋军,卢彦威、卢贶父子便翻不起大浪来。他们父子败了,德州唾手可得。”
“李克用这次下的本钱可不小,若能尽歼之,则局势豁然开朗。”臧都保点了点头,道:“不过,依我观之,晋人还有把子力气。最近抢得舒服了,每日里大车小车往家里搬东西,士气甚至还有所上升。这个时候,不宜正面硬撼。”
洛阳城中有一机构,名曰“讲武堂”,专供草根出身的高级军官进修、学习。邵树德曾经亲自讲过课——其实就是与部将们饮茶座谈。参加过讲武堂的夏军高级武将,都明白一件事,当敌军士气鼎盛,战斗力暴增的时候,要先避战,然后使用种种手段降低其士气,再一锤定音。
降低敌军士气,从小的方面来讲,无非就是大家惯用的,袭击樵采,断其粮道,或者制造动静,让他们睡不好觉,甚至散播谣言等等。从大的方面来讲,那就更悬乎了,手段也更多。
“机会就要来了。沧州这边,再相持一段时间。晋军若要抢,让他们抢好了。抢多了,便没那么强烈的死战之心,反而利于我军。”葛从周说道:“你这么多人马,控制好场面,该怎么样便怎么样,按照方略来。派什么人出战,你做决定,达到麻痹敌人的效果便好。记住,不要浪战。晋人若邀战,无需理会。求战而不得,心浮气躁的便是他们,不是我军。不过也要注意着点营中士气,有所降低的时候,可以拣选精兵,打几个漂亮仗,提振下士气。总之,沉住气。”
他对臧都保的整体表现是满意的。此人虽然谈不上什么名将,但也算是一员合格的将领,经验极其丰富,控场不成问题——当然,话又说回来了,如果打的胜仗多了,那便是名将,便可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,哪怕真实水平并不算特别高明。能不能成名将,也要有点运气,对方若水平很高,不给面子,不犯错,你也打不出漂亮仗。
葛从周只在沧州前线待了一天时间,随后便直奔德州,仔细了解第一手的情报。安排布置妥当后,这才返回龙骧军驻地,继续与沧景、成德军纠缠。
河北战场,明面上继续处于相持状态。但无论夏晋双方,都在台面下调兵遣将,暗流涌动不休。
迟到的总攻击令
“不知地里的麦子收了没有。”
“他妈的,再不回去,邻家老王就要帮我婆娘收麦子了。”
“张三死了,我回去怎么向他爷娘交代啊。”
“是不是真的不发赏?”
德州城外,诸州土团乡夫吵吵嚷嚷,议论个不停。
听得出来,他们没有太多战意,根本不想打仗。但有一说一,攻城的时候还是挺勇猛的,因为督战部队的弓箭更加可怕,动辄射杀率先溃逃的军士。再加上招讨使没藏结明偶尔也会奖励一下表现突出的军士,因此表现倒也没那么不堪。
但时间长了,士气依然不可避免地大幅度下降。仔细想想就知道了,他们图啥?
图建功立业?没看到禁军都在裁减军额了么?
图钱帛赏赐?没这回事,他们所得甚少,除了口粮外,也就遣散时能得一两匹绢帛。
图宅园土地?这个倒是有,但在安东府,你去不去?大部分人是不乐意的。
所以,打成目前这副模样,已经对得起上官啦,别要求太多。
这边一帮人在私下里抱怨,那边一群人又开始卖命了。
数千洛阳男儿硬着头皮,冒着城头落下的箭矢,对德州南城发起了凶猛的攻势。
打到现在,守军也比较困难了。粮食够吃,人手也相对充足,但守城器具却消耗得很厉害。其中最缺的便是箭矢,这种对夏兵杀伤力最强的消耗品已经所剩无几。攻城的夏兵都看得出来,沧人现在都限制使用了,除了军官和射术较好的军士依然在射箭外,其他人全用长短兵器厮杀。
其次,像火油、落石之类的物资也大为减少。即便开城厮杀,你也无法很快损毁夏军的攻城器械,这是非常要命了。最离谱的是,连他妈金汁都少了。也不知道是粪尿不够,还是柴禾不够,或许兼而有之吧,反正据闻城里已经在拆民居门板做燃料了。
第三,城墙破损处没法及时修补。打的时间长了,城池肯定会有破损,这时候就要求及时修补,不给敌人可乘之机。
历史上蒙古攻襄阳,最大的成功便是截断了汉水航道,让宋人没法运输修补城墙的材料进城,最终在回回炮持续不断地猛轰一年后,破了外城,开始砸内城——老实说,回回炮的作用实在弱鸡得可以,没有任何人干扰的情况下,二十万大军严阵以待,那么多投石机一字排开猛砸,愣是砸了一年才破外城,攻到内城城下,而襄阳城墙只有重要位置才包砖,简直离谱。
基本可以说,如果不提前囤积大量修缮城墙的材料的话,长时间打击下来,无论什么城池,都会千疮百孔,防御力下降。德州如今就破损多处,城内已经在拆毁富户的砖石房屋获取材料,勉力修缮,但这是不可持续的。
德州这座城池,在夏军不计成本的进攻下,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从容了,这从各路兵马攻上城头的次数越来越多便能看得出来。
招讨使没藏结明站在城外看了一会城池攻防战,随后便离开了,回了大营,召集众将佐议事。
“效节军、拱宸军打得不错。”没藏结明坐在大营内,对霍良嗣、封藏之、李公佺、华温琪四人说道:“昨日葛帅离开之前,透露了一个消息。消息甚为紧要,当严守秘密,不得随意宣扬。”
四人立刻正襟危坐,洗耳恭听。
“德州围攻了不少时日了,我军伤亡虽然不小,但贼人的伤亡同样很大,战意、士气与六月时不可同日而语。”没藏结明说道:“葛帅有令,义从、效节、拱宸诸军继续猛攻德州,不得有误。”
“遵命。”四人几乎同时起身,应道。
“坐下。”没藏结明摆了摆手,说道。
霍良嗣等人齐齐坐了下来。
没藏结明很满意。
这两支军队,前者以蒲州、相卫军士为主,后者以魏博军士为主,真不算什么嫡系。但这几年来,攻城略地,整体表现不错。最重要的,比较恭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