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夏之交就是这么豪放。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说法,大伙吃赐宴也是真的吃,毕竟前唐初年赐宴的初衷就是百官俸禄低,皇帝请客,让大伙好吃好喝,吃完再拿点赏赐的礼品,作为他们收入的一部分。
在那会,甚至还有低级官吏偷偷把酒菜带回家去,让家人也分享的做法——大夏不用这么做了,吃不完的可以用竹筐带走。
邵树德与皇后一同出席了赐宴,与群臣共饮屠苏酒,随后便离席而去,让大伙放开心情吃喝。
耶律滑哥也出席了今天的宴会。
其实他是不用来的。正旦大朝会,参与对象是在京九品以上职官及勋贵。他是昌平汤丞,你说是京官吧,似乎是,但你说常驻京城吧,又不是。他今天能来,完全是圣人传召,有要事问对。
因此,见圣人离席,他匆匆扒拉了几口菜,然后推了推身旁几个还在胡吃海塞的髡发男子,道:“别吃了,面圣要紧。”
“这是鲸肉啊,多稀罕?你不多吃几口?”
“这鹿肉炖得不错啊,好吃。”
“香料给得足。就是不知从哪弄的,契丹可没有。”
“这酸菜也很可口,汉人就是会弄。”
几个契丹人根本不为所动,眼里只有食物。屠苏酒更是早被一饮而尽,恨不得再来一壶。
“就吃到这吧,正事要紧。”耶律罨古只放下筷子,说道。
他一开口,几个契丹人都停下了。
滑哥心中腹诽,你们可是来投奔我的啊,怎么一个个还听罨古只这老东西的?
“走吧。”罨古只站起身,不容置疑地说道。
“好。”滑哥下意识应了一声,旋又醒悟,暗叹自己真贱。罨古只已是脱了毛的凤凰,还怕他作甚?
宫廷卫士注意到了他们的动作,过来询问一番后,又回去禀报,随后便将其领至交泰殿西的曦日楼。
“拜见大夏皇帝陛下。”罨古只带着几名契丹贵人一同拜倒。
“臣拜见陛下。”耶律滑哥也拜倒在地。
“滑哥,此非正旦朝会或郊祀,你无需跪,都坐下吧。”邵树德吩咐道。
宫廷卫士们搬来了座椅,几人一一坐下。
夏鲁奇持械立在邵树德侧前方,紧紧注视着几人。
余庐睹姑、萧重袞母女也来了。前者刚刚被太医诊断出怀有身孕,因此得以坐在邵树德身旁,重袞则捧着一叠文函,以备邵树德随时查阅。
“罨古只,你能来投,朕很高兴。滑哥说得不清不楚,你来告诉朕,契丹发生了什么?”邵树德说道。
“这还得从三月前说起。”罨古只理了理思绪,道:“十月,耶律曷鲁提起阿保机出生时的异象。神光属天,异香盈屋,梦受神诲,龙锡金佩。曰‘我国削弱,南蛮、邻部觊觎日久,以故生圣人以兴起之。此非阿保机莫属。’”
邵树德听了想笑。
他听闻史官们在撰写《今上实录》时,也提到了他出生时的异象,整得跟发了火灾似的。又好似铝热剂炸弹落地,漫天星光,总之太过浮夸。
但他也知道,此时的人不会这么想。尤其是愚昧的草原部落,他们可能真的信。
“辖底驳斥,曰‘我为你叔父,怎未见到什么龙锡金佩’?”罨古只继续说道。
“哈哈!”邵树德大笑。
这耶律辖底也是个妙人。你出生时我不在场,异象什么的我就不追究了,龙锡金佩在哪?拿出来我看看?
罨古只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,只听他继续说道:“辖底一问,众人诘之。阿保机从兄铎骨札自言帐外有蛇鸣,众人闻言,追出帐外,果见大蛇。于是请大巫来解蛇语,大巫静听片刻,谓蛇穴旁树中有宝物。众人随大巫前行,掘树,果得龙锡金佩。”
邵树德惊了,怎么总喜欢搞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?
“哪个大巫?”余庐睹姑突然发问。
“撒剌只。”罨古只看了余庐睹姑一眼,说道。
“原来是她!这个老太婆不是退隐了么?阿保机还把她搬出来?”余庐睹姑面色复杂地冷笑道:“若我没走,帮阿保机解蛇语的便是我了吧。”
撒剌只是上一代大萨满,余庐睹姑是本代大萨满。
邵树德可能不太了解余庐睹姑在八部之中的威望。
身为阿保机之妹的她,从小就作为奥姑培养。在契丹人眼中,余庐睹姑学识出众,皆来自神授,可解蛇语、牛语、鸟语,还会替人看病,药到病除。
最重要的,契丹有祭祀山川、祖先、牲畜的习惯,祭祀仪式就是大萨满主持的。
另外,选举可汗的柴册仪式,也需大萨满举行告天仪式。
这种巨大的神权,在阿保机建国后被慢慢削弱,但在部落联盟的时代,可是实打实存在的,且是跨越部落,通行整个联盟的存在。
阿保机把撒剌只搬出来,也是想让神权为他背书,这步棋是走对了。
邵树德拉了拉余庐睹姑的手,抚平她剧烈波动的内心,又问道:“阿保机玩这些把戏,有用吗?”
“有用!”罨古只重重点了点头,道:“很多贵人亲眼所见,心中动摇。再加上过去十余年阿保机立下的汗马功劳,不少人在事后向他暗中输诚。”
这些封建迷信,罨古只、辖底之类的高层当然是不相信的,或者说不太相信。
信仰、戒律之类的东西,从来都是用来蒙蔽下面人的,上层清醒得很——历史上奥斯曼帝国苏丹,身为哈里发,死于饮酒过度导致的肝硬化的可不是一个两个。
阿保机玩的这出把戏,在邵树德看来漏洞百出,但偏偏辖底无言以对,他总不能直接说大萨满被阿保机收买了吧?那样会被愤怒的牧民撕碎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