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诚收拾心情,道:“陛下欲见晋王最后一面乎?”
“义兄怕是不会给朕这个机会。”邵树德摇了摇头,返回卧房歇息了。
交代
三月下旬的代北依然有些寒意。
北风、黄草、枯树以及屡经风雨剥蚀的城墙,构成了这个萧瑟的世界,一如李克用此时的心情。
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金城镇的城墙。
父亲遣人开山取石,在代北草原上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堡垒,他生于斯,长于斯,留下太多回忆了。
年少之时,他是父亲最得意的儿子。
十八般武艺,样样精通。十五岁之时,便随父出征,镇压庞勋之乱。摧锋陷阵,勇烈难敌,军中号为“飞虎子”。
稍长之后,在云州为将,与同袍笑闹间坐上了防御使的座位。上官看到了,也不以为意,这让他更加得意。大同军三州之地,还有谁能比我更适合这个大位?
或许从那时候起,野心就勃发了吧。
之后的人生,起起伏伏。既有被官军围剿,打回大漠的狼狈不堪,也有击破黄巢,叙功第一的意气昂扬,更有上源驿之变的悲痛欲绝……
义弟整合关西,他在打河北。
义弟兵进关中,他在打河北。
义弟攻灭朱全忠,他在打河北。
义弟攻灭郓、兖、徐、青四镇,他终于不打河北了,但为时已晚。
这一辈子,过得稀里糊涂的。不知想要什么,不知要做些什么。恍然之间,老之将至,大限及身。
奈何,奈何!
干枯的双手移动到了一处,停下了。
年少时刻下的字迹已然模糊不清,晦暗难辨。但李克用依然很开心,他努力分辨着石头上的字迹,与脑海中骤然泛起的回忆相印证。
他在此停留了很久。
李袭吉、李落落、李嗣源等人默默跟随,静静等着。
这一天,终于还是来到了。
李克用转过身来,继续向前。
他的身躯已经枯瘦如柴,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。李落落连忙上前搀扶,却发现父亲枯槁的手臂里竟然蕴含着令他惊讶的力量,脸色也红润得不可思议,脚步坚定,目光炯炯。
他悄悄抹了一把眼泪。
他鲁莽、急躁、易怒,但也是一个感情丰富,情绪容易大起大落的——男孩,李家特有的大男孩。
父亲如果还在病床上静养,运气好的话,或许还能挺几个月。但他选择燃烧最后的生命,到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看一看。死亡,或许就在顷刻间。
李克用停在了一口枯井旁,蹲下身来仔细抚摸着井沿,愣愣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李落落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跑到井边玩,被父亲责打的往事。或许,这口井也是父亲小时候与玩伴们戏耍的地方吧?
枯井、断桥、老树甚至是荒草甸子,李克用都兴致勃勃地一一走遍。每一处都停留良久,仿佛那干枯的荒草中有什么宝贝一样。
或许,那不是荒草,而是太多的回忆和情感吧。
李克用终于看完了他每一处想看的地方,在李落落、李嗣昭的搀扶下,走进了金城镇。
城内空空荡荡,只有一座老宅内还有些许仆婢忙活着。
李克用在宅邸前仔细地看了一会,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。物是人非,已经不是记忆中的老宅了。
“哭哭啼啼作甚,人都有一死,或早或晚,何恨也!”见刘氏、曹氏、张氏等妻妾红着眼睛走了过来,李克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让她们退下。
刘氏心有不甘,但在李克用坚定的目光下,还是带着一众妻妾离开了。
她知道,夫君大限已至,他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。征战沙场的男儿,与家人的相处本就是一种奢侈。
“都坐下吧。”李克用精神一松,有些虚弱地倚在胡床上,说道。
李袭吉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,坐下了。其余闻讯而来的文武将官十余人,一一分座次坐定。
“时间不多了……”李克用的眼神已经失去了之前的神采,以惊人的速度黯淡下去。
“若有余力,我还想去云州看看,还想去旋鸿池观鱼,去鞑靼射柳……”李克用笑了笑,道:“没时间了……”
说完,他把目光投注在李落落身上。
“吾儿可是为我不能战死沙场而悲戚?”李克用看着长子,道:“义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吧?他的鼻子一贯好使,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。亚子已经是他的女婿了,也不知道这次有没有跟着过来。大郎,我死之后,你就在家守着父祖寝园、照顾弟妹吧,哪都不要去了。你在乡间就算欺男霸女、穷奢极欲,义弟也只会训斥,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的。”
“阿爷!”李落落泪流满面,跪在地上。
或许有对父亲即将离去的不舍,也有对命运的不甘,个中复杂的滋味,或许自己都弄不明白。
“沙陀三部……”李克用不再管痛哭的长子,转而落在天井关镇将史建瑭身上。
沙陀名义上是三部,其实在李克用的整合下,目前就一个部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