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鹤年这人很神秘,嘴比较严实,打探不出什么背景。更让吕兖感到惊奇的是,他以丰州经学生的身份入中书省担任令史。
令史是吏员,没有官身,听起来没什么。但中书省的吏员,和州县吏员是一回事吗?这是抢破头的差事好吗?
另外,卢鹤年还兼任信使,身边跟着十名宫廷卫士,走到哪里都令人侧目。
这小子,可是要入宫面圣的啊,与他们不是一路人。
吃喝完毕之后,见着天色还早,三人也不想耽搁,在驿将那里签字画押后,便离了望京馆,向东而去,冒着茫茫风雪,前往龙泉府。
父子与选择
如果说辽东的道路什么时候最好走的话,那一定是冬春季节了。
道路冻得严严实实。以往不能通过的沼泽烂地,现在是一片通途。除了寒冷之外,真的没有任何难处。
但有时候就是寒冷难以让人克服。
老百姓真的很缺乏御寒衣物,他们想尽的一切办法,事实证明效果都不好,直到毛衣的降临,才稍稍缓解了一点尴尬局面。
或许有人说,毛衣的保暖还有局限,比如不防风雪,一旦被打湿,分外难受,冻出一场大病是轻的,冻死也很正常——从这里也可以看出,武夫们是真的“牲口”,寒风凛冽、白毛大雪之时,还一个劲地征战厮杀。
但对老百姓日常生活而言,毛衣确实已经足够了,对常年在外的信使们而言,可能还欠缺一些,所以需要裘衣。
吕兖、范文达、卢鹤年一行人都穿着羊裘,除了脸和耳朵被吹得生疼之外,一切安好。
春社节那天,他们抵达了营州柳城县。
营州隶河北道,安东府隶淮海道,这两个关键府州被中原分走了,辽东道应该是很心疼的。因为辽河以西发展很久,又地接幽州,一向是关外的富庶之地,而安东府所在的半岛也是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发展起来的,如今有了起色,进入到稳定发展期,如果能给辽东道的话,可以帮他们解决太多问题了。
但这是不可能的。山河相制的政区划分原则,朝廷不至于公然破坏。更何况,人家在文化上也更倾向于中原啊——吕兖在城外就看到了柳城百姓在过春社节。
在驿站安顿下来后,吕兖便匆匆前往城西,看望儿子。
曾经的柳城县经学“代课老师”吕琦已经转正,成了县经学助教,协助博士教导约四十名学生。
“大郎气度更加沉凝了。”吕兖高兴地拉着儿子的手,在自家宅院外信步走着。
吕琦说道:“人都是逼出来的。十三岁那年,第一次给学生授课,紧张地口干舌燥,讲课磕磕巴巴。幸好学生们也无心学习,不在意。”
吕兖听了大笑。
营州是名副其实的大郡了,所辖六县之地计有26600余户、127000余口,除了渤海、靺鞨、粟特、契丹、奚、高句丽人外,还有大量从关内、关北、河南、河北四道迁来的百姓。
这样一个各族混居、民情复杂的地方,如果是乱世,定然会出各种野心家、刽子手。但现在是王朝初年,营州的州军又是超额配置的五千人,有实战经验,州将李嗣本颇有能力,将各路贼匪一一扫平,贼首的脑袋挂在驿道两侧及城墙上,警示邑人。
除此之外,他还对不愿编户的部落酋豪重拳出击,毫不手软。
酋豪们万般不情愿,有人举兵相抗,被一鼓荡平。
有人带着部族躲入辽泽之中,但随着各县开发程度的加深,蕃人越来越难以躲藏,最后都被找了出来,老老实实带着部落上阵征讨契丹赎罪。赎完罪后,还得继续编户,最终营州将变成传统的中原州郡,这是毫无疑问的。
“种夫子去辽东当学政了,离了他的教导,学业可有疑难?”吕兖收起笑容,认认真真地问起了儿子:“可曾想过去龙泉府专心学习,时时请教,日后好考个功名?”
严格说来,十六岁的儿子已经进入官场了,虽然只是个十分低级的县经学助教。看辽东到处缺人的模样,努努力,以弱冠之龄当上县经学博士不成问题。但终究没有功名,这就限制了未来的发展。
“其实儿想过。”吕琦叹了口气,道:“但教化营州蕃胡,是种师交办下来的事情。受人之托,种师没有开口,儿不能主动请辞。”
种觐仙当营州刺史的时候,确实让他的学生轮番去各县教化蕃人,训以华风。但种觐仙现在去龙泉府当学政了,有些学生要么想办法跟去龙泉府,要么请辞回家读书,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。
吕琦还留在柳城县,给一帮看着就不太像能成才的学生授课,这是老实人了。
“你倒是实诚!”吕兖苦笑道:“学业怎么办?”
“授课之余,苦读不辍。”吕琦答道。
吕兖心下稍安。
其实,这个世道,能心无旁骛求学的毕竟是少数。大部分人总为俗事所累,各种分心。儿子还算好的了,给人讲课,也是温习的过程。他的半个学生耶律全忠,要一边耕地一边读书,何其难也。
“营州这般模样,教化得了么?”吕兖又问道。
“只要持之以恒,总有成效的。一年不行就两年,两年不行就五年,五年不行就十年、二十年……”吕琦说道:“编户齐民之后,蕃人多改为汉姓,有中原百姓移民而来,互相交融,朝廷再花大力气整治一番,早晚会变模样。”
“这么有信心?”吕兖问道。
“州军中有禁军老卒,儿与他们谈过。”吕琦道:“其实,关北道诸州最初也是这个模样,胡风炽烈,腥膻遍地。但圣人坚持教化三十年,终见成效。河北、辽东的很多官吏,都出身关西经学,有些人祖上甚至是党项、吐蕃、回鹘,但你看他们现在的谈吐,文雅随和,处事忠正,已然是华夏子民。”
“大郎有这番见地,倒教为父羞煞。”吕兖叹道:“你有自己的想法,这很好,为父也不好多说什么。或许,这样做更好吧。圣人让种夫子当辽东道学政,用意颇深,学政多半不是他仕途的终点。你既拜在他门下,便努力实现他的抱负吧,对自己也有好处。”
“儿受教。”吕琦应道。
吕兖看了看四周,指着茫茫雪原,问道:“这些地都开垦出来了吗?”
“大前年还是万胜黄头军的军营,前年就开辟出来了。”吕琦说道:“来了不少曹人、宋人,种地是一把好手。建极七年亩收六七斗,八年亩收就上一斛了,多的有一斛三四斗。村人皆言,今年若无灾无害,亩收一斛半不成问题。”
“好肥的地!”吕兖叹道:“如此,州府也能喘一口气,不用贴补移民了。到了建极十年,府库或可略有盈余。”
其实营州开发的时间也不短了。
契丹时代便有一定的基础,耶律阿保机是真将其作为钱粮基地来打造,迁移了不少渤海人过来,当地本身也有大量从河北逃过去的军民。自李存孝收复营州以来,朝廷也投入了大量资源,大开发已进入第五个年头。再发展下去,营州将成为关外第二,仅次于安东府——好吧,或许是第三,因为渤海上京龙泉府很显然比这两处都要富庶。
“吕家子弟在营州如何?”吕兖又问道。
吕家主要分布在幽州、沧景两地。从去年开始,有一部分家贫的远宗子弟移民到营州。虽说关系略有些疏远,但到底是本家,吕兖还是很关心的。更何况儿子在这边,维持住关系,有族人照应总是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