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金瓯无缺……”二人默默咀嚼这句话的意思。
宫人们搬来了毡毯铺在地上,邵树德拉着二人一起坐下。
“有些事,我一定要做。”他一左一右,将两人搂在怀里,道:“关西父老,我一定要去看看。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,问问他们有什么难处。不问清楚了,心中总有块垒,难以自安。”
“打下的河陇旧地,二十多年过去了,如今是个什么景象?百官奏疏里提到的东西,我只姑妄信之,必须得亲眼看一看才知道。骑上快马,随意挑一处,底下人也没法提前安排,这才容易看到真实的东西。”
“安西、北庭旧地,前唐重镇。趁着这会还跑得动,不亲眼看一下怎能甘心?免得异日老病于床榻之时,满腹遗憾。”
“我走之前,会清理完各个隐患。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威望,还不至于有人作乱。胜得越多,他们的野心就越不敢暴露。不过,还是要麻烦贤妻了。”
折芳霭忧愁地叹了口气。她倒没什么,但玉娘这样子……
“陛下,带我西巡吧。”赵玉突然乞求道:“妾想去秦州祖宅看看。”
邵树德先是点了点头,随后又摇了摇头,显然犹豫未决,最后说道:“西巡还早呢,再说吧。”
宫人们又端来了糕点和菊酒。
邵树德给自己倒了一碗,给折芳霭倒了半碗,给赵玉倒了一个碗底,然后举起,看着北平城内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,道:“我这辈子,少年学书剑,青年厮杀勤,中年奔波忙,浮生数十载,幸令中原享太平,绝域改春华,在委以泥沙之前,还有你们相伴,幸甚矣。”
说完,一饮而尽。
折芳霭、赵玉也一饮而尽。
“浮生有涯……”邵树德最后叹道:“谁先谁后,最后都会在陆浑山相聚。”
接见
慧照法师从来没想到,他居然会跑到山里面圣。
明明有皇宫,住啥山里啊?莫非邵圣看透了世间浮华,要皈依我佛?这——现在还不行啊。
昨晚下了一场秋雨,山路崎岖湿滑。慧照法师与于阗众僧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终于抵达了黄伞盖所立之地。
“方外之人拜见大国天子。”慧照法师口宣佛号,躬身行礼。
众僧一起行礼。
“赐坐,赐茶。”邵树德吩咐道。
他仔细观察了一番于阗僧众,发现是典型吐火罗人相貌,与粟特人类似。
都是蕃人,但蕃人与蕃人也不一样啊。
东北的蕃人,与汉人长相差别不大。
北方草原的蕃人,则有的像,有的不像。如回鹘,典型的黄种人,虽然这会西迁了,与当地人混血之后相貌会有所改变。
阴山鞑靼,就非常复杂了,毕竟有个白鞑靼族群。
西北草原,绝大部分都是白人特征。
但总体而言,西北“白”,东北“黄”,正北白、黄都有,黄是主流。毕竟历史上吐火罗人的大规模东迁,是为匈奴所阻。
“朕参详吐蕃语多年……”邵树德突然说道:“从渤海班师回朝的路上,闲来无事,便读了读《月藏经》。”
慧照法师一惊。中原天子居然也学外邦语言文字?
“惜学识有限,看得半懂不懂。书中所言法灭故事,也只明白了个梗概。”邵树德继续说道:“法师以为,此事可会应验?”
邵树德早年就精通党项语,不过这种语言没有文字。
后来学了吐蕃语,但他精力有限,学得不够精深,水平一般。
也曾学过回鹘语,不过半途放弃了,只懂部分会话和少许文字。随着年龄上升,记忆力减退,已经放弃学习任何一门外语了。
《月藏经》里关于法灭的故事他大概懂了:叶婆那王(代指希腊人)、释拘王(代指塞人)、波罗王(代指帕提亚人)是三位恶王,趁着佛法衰弱,各领十万大军进攻天竺俱闪弥国。俱闪弥国经十二年奋战,消灭来犯之敌,国君难看王为消弭屠戮兵众之罪,迎请世上所有僧伽至俱闪弥国。
僧众都到达后,举行布萨法会。会上僧众们发生争执,互相残杀,到天明后全部死干净了,至此佛法尽灭。
故事挺扯淡的,考虑到成书时间(不晚于2世纪)和成书地点(西北印度某处),应该就是印度人因为经历了这三个种群的入侵,编出来的。
“陛下,法灭之事,又何止在天竺应验。”慧照法师一脸哀伤地说道:“《月藏经》中所记之事,其实还有个前言,吐蕃人并没有译下来。”
“说来听听。”邵树德感兴趣地问道。
“未来某时,僧人不守诫法,入世营利。世人则不信正法,不喜佛僧,故令佛法式微,佛国衰弱,引得外敌入侵。”慧照法师说道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邵树德感叹道:“倒也不是无的放矢。”
他知道,西域佛国的僧人们拥有中原人难以想象的特权。以于阗国为例,紧伴国王身侧的便是五十名常年习练武艺的僧人,佛寺、僧众的势力遍布社会各个角落,正所谓物极必反,已经引起了世俗阶层的极大反感。
想想看吧,当年邵树德在绥州处理的三界寺,其僧众就有各种资产,比如商铺、磨坊、农田、果园等等,还放高利贷,收不回来债时,直接把欠债人绑回来拷打。
中原的僧人都这么嚣张了,西域佛国又是什么样?说难听的,税都不好收。
国王要养官僚系统,要养军,从佛寺那里收到的税有限,便只能盘剥百姓。百姓能怎么办?投靠佛寺呗。
再加上僧众嚣张,与贵族争抢利益,已经是从上到下都反感佛教了。
“于阗国可会法灭?”邵树德问道。
慧照法师仰天长叹,道:“僧众入世牟利,败坏佛法,恐不久矣。”
邵树德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