邵树德仔细观察,发现从外表上来说,变异菘菜的血统十分明显,整棵菜并不结球,既不像后世的黄芽菜,更不像包菜。
“怎么培育出来的?”邵树德问道。
“陛下曾让人把菘菜、芜菁种在一起,精心选育,这便是成果了。”耶律滑哥说道:“司农寺分发了一些种子,蓝田县去年就开始种了。个头比牛肚菘大,产量也高,只要不是冬天最冷的那阵,还可以长,就是慢了一些。”
邵树德看着滑哥,突然笑了,道:“想当年你来投朕,什么都没有,什么都不会,浑身上下没一文钱,但却把你爹的小妾拐出来了。”
周围人听了窃笑不已。
滑哥也不觉得尴尬,道:“花姑已为我生了三个孩儿。”
“不错。”邵树德说道:“朕今日不是夸你生孩子的本事。朕是觉得你有长进了,官没有白做。继续保持,县丞绝对不是你的终点。”
“谢陛下隆恩。”还没给他升官呢,耶律滑哥就喜不自胜。
众人皆笑。
邵树德让人拿来一颗菜,道:“此菜可命名为‘黄芽菜’。司农寺还得继续培育,现有的种子,可分发一部分给百姓,让更多的人一起培育。坚持下去,百姓冬日餐桌上,又将多一道鲜菜。”
“陛下心怀百姓,臣等佩服。”众人纷纷说道。
邵树德扭头看向儿子,道:“朕有今日,司农寺功不可没。这天下的事情,说穿了还是吃饭问题。朕忙活数十年,能赢那么多人的秘密,无非治军、种田两事。关西这破地方,让朕整饬出来了,提供了大笔资粮。不然的话,朱全忠这一关都过不去。吾儿在治军、用兵一道上颇有心得,以后还得更加注重农事,此为天下之本。”
“更好的种子、更多的粮食、更多的茶叶、肉奶、布匹……阿爷这辈子几乎有一半时间在关注这些事。”
“农业搞好了,才有可能发展其他的。记住,农为天下之本。做任何事情,都要尽量考虑农人的利益,包括用兵打仗。”
“做到这点,这个天下就不会乱。即便谈不上有多出色,但赞一声太平世道并不为过。”
“儿受教。阿爷的方略,儿一定会遵从,绝不擅改。”邵承节说道。
“这……也行吧。”邵树德叹了口气。
太子这回答,怎么说呢,让他心情很是复杂。或许是要求太高了吧,其实这样或许也不错?死板地继承自己的政策,小修小补,在太子当政这一代,应该没啥问题。至于再后面怎么做,那就要靠后人的智慧了。
“儿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哪里,短处又在哪里。”见父亲神色复杂,邵承节又解释道:“国有外敌,儿领兵破之。国有动乱,儿率军平之。此皆不难。农工商诸事,儿有些心得,但多半不如大人,既如此,萧规曹随好了。”
“萧规曹随……”邵树德沉吟良久。
“大人。昔年武则天主政,虽多倒行逆施之举,但她用宋璟、姚崇为相,继承前代大政,百姓生活反倒不错。”邵承节继续说道:“大人可拣选良相,儿定然信重。如此,则国势蒸蒸日上。用兵布武之事,儿自决之,定比那武周要强。”
“你能这么说,阿爷倒可放下几分心。”邵树德笑道。
儿子说的话,他当然不会全信。
一朝天子一朝臣,岂是说着玩的?老父亲亲手选的辅政良相,即便儿子真的信任他们,其他官员呢?朝堂斗争是必然存在的,他们不会被别人联合搞下去吗?
不过话又说回来了,这确实已经是最好的办法,难不成换太子?那样更危险。
罢了,罢了!
二郎能掌握军队,掌握着掀桌子的武力,就足够了,别想太多。这样的天子当政,也不可能沦为傀儡,他的意志应该还是能够执行下去的。
既要能压服数十万武夫,不让徐温、张颢之事重演,又要会耍弄权术,还要精通治国理政——世间哪能所有好事都让你占了!
“吃饭吧!”邵树德挥了挥手,道:“吃完饭,去渭桥仓看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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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开春比较早,渭水已经化冻,再过些时日,便可通航了。
作为中晚唐漕运的终点,长安东的渭桥仓规模颇大,不但可以储存粮食,还可以储备盐、布匹、茶叶、毛皮甚至是军械。
这就是一个大型物流集散基地。
曾经其主要职能是保证长安不事生产的官员、武夫、市人、商人、读书人、手工业者、服务业者等各阶层的粮食消耗,现在这类人大为减少,关西的外部环境大大改善,内部生产也有所增强,已经不再需要外部粮食供给了——这其实就是回到了宋以后长安的定位,即作为区域中心城市存在。
粮食运输的减少,自然腾出了大量空间存放其他货物。
邵树德抵达此处时,就了解到大量仓库已经被经营毛布的商人租用。东渭桥以及渭桥仓越来越变得像是一个商业批发市场,而不是漕粮转运枢纽。
“上次阿爷和你讲了农业为天下之本。”邵树德指着渭桥仓周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“违建商铺”,说道:“今日要讲一讲商事。”
邵承节紧跟在他后面,虚心受教。
“古来很多人抑商,但自北朝以来,各朝皆不抑商。当然,北朝多世家大族,市面不活跃,也没什么可抑的。”邵树德说道:“但到了前唐则不然。即便是安史之乱前,世家大族所拥有的土地也大大减少。艰难以后,更是少得可怜。土地没了,庄客星散,他们也就剩点底蕴了。”
“在这个时候,财富渐渐向武夫手里转移。而武夫的数量是巨大的,唐宪宗时,全国武夫有九十九万余人。不要小看这种转移,它是有利于商业的。世家大族才几个人?即便纵情享乐,他也消耗不了多少粮食、布匹、毛皮、茶叶。但一百万武夫则不然,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消费群体,他们还爱花钱,毕竟有今天没明天的。”
“这就使得商业蓬勃发展,唐廷榷税收入激增,榷盐、榷茶、榷铁、榷漆等,总收入远远超过户税。可以这么说,唐廷就靠榷税吊着一条命,来给武夫们发赏,驱使他们征战。不然的话,怕是早就玩完了。”
“唐廷也很务实。商人可直接做官,朝野内外也对商人无任何歧视,这与其他朝代是不太一样的。在这里,阿爷要告诉你的是,凡事过犹不及。重视农业是应该的,但也不能歧视商人,至少他们能弄来钱,朝廷可以收钱。”
“钱这种事情,对一国而言,是死生大事。别看阿爷现在修宫殿、修陵墓、修驿道,四处开花,没花太多钱。但再过五十年、一百年你试试?从乱世走过来的人,他的容忍性非常强,朝廷频繁发役,苦一苦他们,他们能忍。但如果是太平年景出生的人,他忍不了,因为他没见识过乱世的可怕,他也想象不出那种可怕的场景,他就知道现在苦了,不高兴。到了那时候,很多事情都要花钱,开支激增。”
“另者,渭水之上你可见到多少碾硙?其实不多了。这些碾硙在前唐时都是达官贵人所有,枯水时甚至禁止百姓取水灌溉农田。大夏初立,渭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碾硙已经消失大半,但五十年、一百年后呢?这只是一个缩影。阿爷想告诉你的是,届时还有很多资源会被达官贵人占据,朝廷要用,就得花钱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文钱都不用出。”
“一个王朝,发展到一定程度,钱就是绕不开的话题。能不能弄来钱,直接决定了国祚长短。而商人,恰恰是可以提供大量钱的群体。记住一条,作为天子,你的利益并不是所有时候都与大臣们一致的。”
“朝臣勋贵想的是如何拥有大片土地,让无数庄客为他们劳作,最好是自给自足,回到南北朝那会。因为这样的富贵看样子是最稳固的,只要政治上的靠山不倒,就没有任何风险,比较容易传给子孙后代。而做买卖是有风险的,人天然厌恶风险。到了他们这种规模的家业,如何细水长流稳定获利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“但他们这样做,对商业是一种摧毁性的打击。朝廷的榷税收入会大大减少,财源枯竭之下,如何养兵?如何强军?如何应对外敌?而且这样一来,户税、地税收入也会减少,朝廷就更没钱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