段义宗摇了摇头,显然不想多说。
邵明义也不怪,看向周围的农田,突然说道:“遏塞流潦,高原为稻黍之田;疏决陂池,下隰树园林之业。易贫成富,徙有之无,家饶五亩之桑,国贮九年之廪。”
段义宗神色一动,这是太和城《德化碑》里的内容,讲的是南诏君臣如何披荆斩棘,改造环境,在水旱灾害频发的地方修建水利工程,开辟农田,然后稻黍丰收,桑麻遍野,国库充盈的事情。
“国中正在修唐史,这一段被记进《南蛮传》里了。”邵明义说道。
段义宗猛然抬起头,看着邵明义。
邵明义朝他点了点头,道:“中原大国,何等胸襟气度。南诏做得好的地方,我们也会佩服,也会赞一声干得好。即便是敌国,他们的长处,我们也会学习,他们做得好的,我们不会昧着良心说瞎话。”
段义宗长叹一声。
“鄯阐府的建设,段先生出了大力吧?就连大理横渠、高河陂池的修缮,也是先生主持的吧?”邵明义说道:“曲、靖州以南,滇池以西,教化部落蛮獠,耕种水田,令其家藏丰盈,户口渐丰。又在滇池附近推广长辕直辕犁、二牛三夫耦耕、稻麦复耕之术,都是先生的功劳吧?”
“哦?”任圜故作惊讶,说道:“如此功劳,《唐书·南蛮》、《西南夷》传中当重重记录一笔,让读史之人都看到。”
“当然。”邵明义说道。
段义宗嗫嚅许久,最后终于破功了,只听他说道:“殿下过誉了,老夫只不过做了些应该做的事,不敢居功。”
邵明义与任圜对视一眼,尽皆暗笑。
财色名权,只要不是真的无欲无求,总有一款适合你。
“东西二京尽矣、善矣,就是不知道诸藩镇辖区如何,怕是不太像样吧。”邵明义似是想到了什么,突然说道。
“殿下有所不知。”段义宗冷哼一声,道:“敝国虽小,却没一寸土地是多余的,即便是荒郊野岭,也下了大力气整饬。”
“滇池、洱海以稻麦豆子种植为主,向称粮仓。但其他地方也不差。”
“南诏立国之时,只有哀牢人居住的永昌镇有蚕桑,但百余年后,各地都有大片柘林。村邑人家柘林多者达数顷,耸干数丈。历次攻入剑南,皆掳掠工男巧女而回,发往各地,故也能织造更为精致的绫罗。”
“等等!”邵明义打断了段义宗的话,问道:“便是南边的通海、银生、丽水、永昌等地,亦有柘林么?”
“当然。”段义宗说道:“其实,那边更适合柘树生长。银生城(景东)柘林之多,国中罕见,惜当地百姓不通教化,养蚕的少。老夫一直想着手解决的,可惜没机会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,受教了。”邵明义行了一礼。
天下之大,无奇不有。
没想到在很多人眼里遍地山林的银生镇,居然多柘树,这是他没想到的。
“银生镇南部,可也有柘林?”邵明义又问道。
段义宗摇了摇头,道:“老夫年轻时去过那边几次。山重岭复,可农耕之地极少。很多地方草莱未辟,瘴疠袭人。百姓不事农桑,或收薏苡充粮……”
“何为薏苡?”邵明义虚心求教。
段义宗皱了皱眉,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,半晌后说道:“一种野谷,收之暴干,细舂其仁,炊为饭粥。无食器,以芭蕉叶盛之。”
“当地百姓亦善用竹弓,入深林间射飞鼠,发无不中。”
“其地亦不产布帛,多女少男,皆跣足,无衣服,惟取木皮以蔽形。”
“有时候入山林采拾虫、鱼、菜、螺蚬等,归啖食之。”
邵明义听得目瞪口呆,这他妈不是野人?
段义宗很理解地看了他一眼,道:“一百六十年前,南诏初立时,东京很多地方就是这般模样。再远些,隋朝史万岁南击爨氏时,西京不少地方也好不到哪去。百姓是需要教化的,便是中国,周朝初年,衣不蔽体的野人难道很少吗?”
邵明义默然。
道理是这个道理,但当需要你甚至你子孙几代人,持续不断地教化百姓,才有可能出现成果时,那沮丧感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。
突然之间,他又觉得住在京城也不错了。
云南这地方,出了两京,确实都是烂地,之前他过于乐观了。如果说环境还可以忍受,可以花力气改造的话,但那些所谓的百姓真的让人绝望……
但是——他深吸一口气,我还是要自由,不想被拘束一辈子。
他已经决定,回去后就给父亲写封信,诉诉苦,探探口风。
二子
九月九,重阳佳节。
邵树德刚刚去渭州、岷州、河州巡视了一番,回来就收到了捷报。
他稍稍放下了心。
有这份捷报,国中局势就更加稳定了。开国十余年,已灭契丹、渤海、长和三国,声威震于南北,不断强化着大夏新生王朝的基础,提升其合法性。
护圣郡王邵端奉夫妇已来秦州多日。
四月完婚之后,在京中小住了几个月,本来就要启行前往护圣州了,结果又被喊来了秦州,陪伴母亲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。
太医署的官员们都束手无策,甚至连个说法都给不出。为何赵贵妃之前身体不好,却一直勉强维持,来了秦州后数月,就急转直下?
到最后,有人举出了杨行密的例子。说他就快死了,但远在宣州的儿子迟迟不回广陵——召杨渥回来的公文被人扣下了——故“忍死待之”,直到儿子一回,交待完后事,很快就去世了。
邵树德没有怪他们,生死有命,本就寻常。
这几日,他对八儿子的态度也好了很多,以前一直非常严厉来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