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清城每三年的八月一过,天南地北已在秋闱中举的学子们便都纷纷赶赴来此准备参加春闱,因而从九月到来年三月间最门庭若市的莫过于长清各大酒楼、戏园。
不管是富户豪门还是寒门子弟,此时节也要咬牙凑出这一笔应酬的费用,只为求见达官显贵,附上干谒诗文。
清雅的消遣去处不少,只是,有人爱轻歌曼舞,就有人爱欢歌艳舞,仙音阁就是长清一枝独秀的两者兼而有之的一处风月地。
仙音阁地处朱雀北街西侧,临街一座主楼,主楼后西北角又设一座副楼。主楼分三层,底层摆十二张八仙桌,偏北处置一台子,而东西两侧各辟出四间雅间,门前挂珍珠帘,方便雅间客人敞着门听戏又掩去隐私。一层不封顶,故二层为回廊设计,四边各置三间雅间。南北各自朝外的窗户开得极大,北临河,东南两临街,这样凡有节庆的花车花船经过,雅间的客人便可临窗眺望街景、河景。二层每间雅间门前挂水晶帘,方便客人穿帘观看戏台上的表演。
仙音阁之所以为仙音阁,自然少不了仙音,搭着的台子少唱戏,多是奏乐演舞。因阁主出身教坊司,养了一批能歌善舞的少年少女,每日日暮后,阁中仙音妙舞,故名仙音阁。
不得不承认,除了皇宫大内,再也找不出第二处的乐舞能与这里的比拟。而从未有人踏足过的第三层,据传豢养了几名姿容才艺皆顶尖的伶人,而可以一观其歌舞的豪贵,至今无人知是谁。
今天,阁中二层北二间内的两名身着青衫、气度不俗的年轻男子在雅间内饮酒消遣,两人心思却全不在台上的歌舞。
“疏桐,看来看去也不过就是这些,不如今日你就同我去副楼游玩一番?”
秦疏桐喝下一口酒,轻笑道:“你知道的,我不沾那些。”
简之维尴尬地笑了笑,自觉刚才的提议冒犯了他,歉疚道:“我明白……其实……我也不常来宿的。”
秦疏桐为他斟满空杯:“君子爱美,人之常情。我难道还要因为这些小事训斥你?天气渐凉,这酒入肠暖身,再喝一杯吧。”
简之维一扫愁容,端起杯来和他一碰,一口饮下,果然身子暖和不少。
“一会儿你要去副楼便去,我自回府就是了。”
“疏桐……”简之维还想再游说他一番,“我虽问过你多次,但你是不是对我有所隐瞒,骗我说没有心仪之人,其实已经心悦哪家姑娘了?所以才如此清心寡欲。”
“没有。”秦疏桐答得毫不犹豫。
简之维噎了片刻,又道:“你若看不上那些已经破了身的,阁里也有不少雏儿。我们与阁主也相熟,你要是放不下身段召……”他顿了顿,把“妓”字咽回肚里,“不如让她给你安排?”
“我真没那个兴致罢了,之维不用费心了。”秦疏桐并不生气,他与简之维相交已有不短时日,对方那种天真的示好他并不讨厌。
“好吧……”简之维一向看重的就是秦疏桐那种纤尘不染的气度。人总有这样一种欲望,爱那天边白云,又爱把白云摘下染上污浊。不过他的心思还没到那份上,秦疏桐作为京官里的寒门清流,那副孤傲清高的风骨是真让他心向往之的,他是真心实意想和对方做知己好友,所以也不好再多唐突。
仙音阁明里暗里、两楼各行其事。主楼是正经酒楼生意,而副楼则做着皮肉买卖。然而说副楼是暗也不尽然,教坊司是什么内里,盛朝人尽皆知,仙音阁的人,说好听了叫伶人,说难听了,就是官妓。仙音阁做的什么生意,大家心照不宣罢了。而比起副楼那些半遮半掩的风月情事,倒是楼主背后的靠山倒是比副楼的风月生意更引人遐想。
两人揭过刚才的尴尬,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些琐事,说到这届举子,简之维便朝楼下望。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,仙音阁都会像现在这样,一方是权贵寻欢作乐,一方是举子拜谒献才,只会有这两种人将仙音阁充盈。他和秦疏桐……算是稀有的例外……
“做官有何好?不仅案牍劳形,还要时时谨小慎微。在官场,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,就有杀身之祸。”
“你说什么案牍劳形。”秦疏桐打趣他。
简之维的父亲是当朝翰林大学士,今上为太子时任过太子太傅,后任尚书左仆射,位及左相。前几年辞去相位后便任了翰林大学士,算是急流勇退的典范了。
因着这份家荫,简之维得特许在礼部供了份闲职,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,他既无才学、又欠壮志,要不是不愿辜负父母期许,本来是不愿踏足官场的。因此,他不是很明白那些争抢着要入朝为官的举子们,抱的是怎样一种想法。
秦疏桐自己出身寒门,太明白那些寻觅伯乐的考生们的那份焦急与不安了,他曾经也如他们这般,甚至典当了全部家当,就为能踏进这仙音阁的门内。
“十年寒窗,皆是为了能一朝高中。毕竟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。”秦疏桐缓缓道。
简之维有些脸红,缩了缩脖子面露愧意:“疏桐说的是,是我胸无大志,让你见笑了。疏桐是寒门出身,与我不同,你是凭真才实学考来的功名,强我百倍,我一向敬服的。”
这就是为什么两人云泥之别,还能似挚友之交,简之维把他奉作清流名士仰慕不已,平日最少五句里要有一句夸他,秦疏桐很是受用,便“允”了他来亲近。虽然他不明白他装出来的那些做派有何好仰慕的。
秦疏桐正想接话,却听到重又望回楼下的友人惊呼:“晏邈怎么来了!?”
他一顿,也跟着往下看去,见门口进来一颀长身影,正是尚书左丞晏邈。
两人哪怕隔着水晶帘,也可将一层各处看得清楚,但楼下的人要看清楼上雅间内的情况就不太容易了。因此秦疏桐暗自松了一口气,晏邈应当看不到他们,他并不想与这位晏大人有过多交集,最好是一点都没有。
不知道晏邈来仙音阁做什么,毕竟他平日光风霁月,没听说过他喜欢来这种地方。
秦疏桐的视线紧随着他,只见他踏进门内后并不入内,随侍的一名侍从以及一名护卫分立其两侧,也是同主子一样的挺直端正,周身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。扫视了一圈一层概况后,他抬头去看二层,自西向东环视一周,像是单纯扫视,又像在找什么人。
秦疏桐本没觉得他在找人,但晏邈的视线移至他这间时,停驻良久,甚至微微皱眉,让他怪异地觉得……对方在看他?但这不可能,他二人同朝三载,秦疏桐记得自己与晏邈单独对话的次数不会超过一只手,现在又隔着帘子,由下往上要透过帘子看清雅间内人的相貌,说是本朝百步穿杨的谢将军倒有可能,晏邈?可能么?再说晏邈又不知道他今天在仙音阁。
然而晏邈真就径直进到北二间,惹得房间内两人皆是一惊。
“下官拜见晏左丞。”两人心怀讶异,一同向晏邈行礼。
尚书省直辖六部,尚书令下置左右仆射并左右丞。左丞佐尚书令,总吏、户、礼、工四部;右丞佐仆射,总兵、刑两部。秦疏桐属吏部、简之维属礼部,自然不敢怠慢晏邈这位左丞。
晏邈一时没有回应,片刻后才道:“非在朝上,不必如此拘礼。”
两人闻言,毕礼回道:“谢左丞。”
见过礼后他们也不敢随便坐下,直到晏邈开口:“两位坐吧。”
秦疏桐眼皮一跳,晏邈仗着身份横插一脚他们的聚会,顺带着颠倒主客,便宜的好事他占得倒快。
两人犹豫着坐下,晏邈反而后入座,邻着秦疏桐。
“晏大人……”
“不是朝上,私下不必称什么大人,我字子巽,微风之巽。”
晏邈语调平和,饱含善意,但秦疏桐不傻,此时他要真越了上下级,这三年他在官场的摸爬滚打就成了笑话。
看看一旁呆愣住的简之维,他对晏邈道:“还是称晏兄吧。”
晏邈微微一笑,似无不悦,问道:“两位常来仙音阁?”
“没有的事,不常来、不常来。”简之维忙应道。
晏邈顿了一顿,笑着又问:“我虽不常来,但听说二层的雅间只让熟客订?”
简之维被噎住,他忘了这事了。
“是我订的。”秦疏桐接下话,又转向简之维,“之维,你不是还有事么,方才刚与我道别要走。”他说着看一眼晏邈:“你与晏兄说一声便是了。”
秦疏桐是在帮他找机会离席,简之维看了看晏邈的脸色,没有要留他的意思,他便借坡下驴:“啊,对。那下官只好怠慢大人了,望大人见谅。”说完低声对秦疏桐道:“疏桐,我先走了。”
晏邈朝他笑了一笑作回应,简之维脚底抹油般匆匆离开。
雅间内只剩秦、晏二人,秦疏桐便少了许多顾忌,直接问道:“晏大人今日怎么有雅兴来仙音阁?”
“我竟不知你和简之维关系这么好。而且你不是说称我晏兄的么?”
晏邈怎么答非所问?而且追究起鸡毛蒜皮的小事来,不太像他的作风。
“下官不敢。”
“我是来寻你的,你府上的人说你在这里。”
秦疏桐一怔:“大人寻下官……何事?”
晏邈不作答,转头看到身后的窗敞着半扇,他站起来靠过去临窗俯瞰,正好看到简之维往副楼走。
“我听说,你每月要来仙音阁七八趟,这样算下来三四日就要来一回。”他仍看着窗外,话却是说给秦疏桐听的。
秦疏桐惊觉,这绝不只是听说的程度,晏邈查过……还是跟踪过他?
“难道盛朝禁了官员吃酒,下官来仙音阁犯了律法?”
晏邈走回他身边坐下,笑望着他:“那倒不是,只是朝廷可不准官员宿妓。”
盛朝其实并没有列明律条严禁官员狎妓,只是今上曾说不可助长此等风气。虽然如今这句话成了笑话,但明面上众人还是要遮掩些。
“晏大人,有话直说吧。”
晏邈给他倒了一杯酒,笑道:“没有别的意思,殿下关心你,便希望你得空去拜见一二。”
晏邈口中的“殿下”他当然知道是谁,但他一点都不想和这位“殿下”有所交集。
“大殿下体弱,下官不敢叨扰,怕扰了殿下静养。殿下若有事,直接传召下官便可,还劳烦晏大人传话。”
“殿下无事,就是想和你亲近亲近。”晏邈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举杯示意。
秦疏桐更惊诧,愣愣地看了晏邈良久,直到晏邈挑了挑眉,他才僵硬地举起酒杯和对方碰过。
“少容明日可有闲暇?”
他一抖,晏邈记得他的字?听晏邈这么叫他着实让他一阵不自在。
“……下官明日在礼部当差。”
“那后日呢?”
“……当差。”
“大后日吧。”
“大后日下官……”
“可别说当差,没有连当四日差的规矩,今日你也在礼部吧。”
秦疏桐咬了咬牙,道:“大后日下官空闲。”
“那便大后日来吧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两人再喝了几巡酒,看看天色该作别了。
仙音阁正门外,秦疏桐恭敬地拜别晏邈。晏邈今日出行低调,没坐马车改乘轿。他身边侍从唤人抬轿来,秦疏桐看着,欲待他上轿自己再走。晏邈回过身,突然凑近过来,朝他胸前伸手。他反应极快,反手一挡,将他的手拍开,两人一时都怔住。
“结要散了。”晏邈收回手道。
秦疏桐低头一摸,胸前的披风带子的确没系牢。
“多谢晏大人。”他略感尴尬地理好系带。
“秋风扫落叶,秦大人出门多穿些吧。”
他天生肤白,大概因此让晏邈误会他受冻了。
“谢大人关心,天气寒凉,也请大人快回。”
他是客套地赶晏邈,晏邈却好像挺高兴,笑着转身乘上轿。
待晏邈走远,他才看着远行的轿影露出厌恶之色。晏邈用“来”这个字?说的大皇子的含德殿像他自个儿的府邸似的。是他看走了眼,漏了这个天大的隐患。
翌日,秦疏桐到东明殿去见白汲,说明昨夜偶遇晏邈之事。
“是么……”白汲歪坐在椅中把玩着一对玉镯。
“殿下,大皇子虽然病体难支,但晏邈身居要职,他若是站队大皇子,即表示左相一党是大皇子一派。若是左相一党进言,难保皇上不会改立太子。”
白汲将手镯往桌上锦盒中一扔,两镯相触发出一声脆响。
“本宫也不喜欢晏邈。这个人,颇有谋算,又整日围着皇兄转,他要是真想挡我的道,是得尽早铲除。”白汲起身,走过去拉住秦疏桐一只手:“少容,你说该怎么办?”
白汲,当今的太子殿下,今上的第三子,素有玉颜之称,承了母亲的绝色姿容,一双明眸桃花眼盛满愁色时,能教佛也动凡心。
秦疏桐只觉得手心滚烫,他用拇指反扣住那玉白的指节,安慰似的抚了抚,笑应道:“殿下放心,我会注意他的。”
两人对望着,情丝流转,白汲正欲开口,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汲儿!汲儿!”
白汲听出是阮云梦的声音,松开手忙迎过去。
“母亲,怎么了?”他接住扑过来的女人问道。
阮云梦撞进儿子怀里,满面焦急,两人往殿内边走边说起来。
秦疏桐往边上一让,向阮云梦行礼:“参见妍贵妃。”
阮云梦却像看不见他似的,只和白汲絮絮地说话。
秦疏桐习惯了,也不觉得如何。
这位妍贵妃天生丽质,容颜绝色,深受今上宠爱。自从皇后病逝,儿子白汲得封太子,才稳重许多,但骨子里的怯懦却改不掉。一有点风吹草动,就往东宫跑,万事只指望儿子替她解决。虽说她从前就如此,但近两年尤甚。
“汲儿,你说、是不是你父皇厌弃我了?啊?”阮云梦脸色都见白,可见是真的害怕。
也不知为何,明明白汲已经是太子,母凭子贵,将来白汲得登大典,她就是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的太后,却整日为可能失宠而担惊受怕。
“母亲不用担心,父皇现下正宠爱仙音阁的舞姬楚腰,您也知道,仙音阁是儿子把持,楚腰时时回话,父皇还未厌她。”
“那就好、那就好……但是,我听说你父皇前些日子去了苏若兰那儿一趟!他去了苏若兰那儿……苏若兰……”阮云梦显然魔怔了。
“母亲。”白汲扶住她双肩唤她,“母亲!”
她醒过神来,怔怔看着他:“汲儿?”
“母亲忘了?父皇一年只去怡景殿两次,正月一次,八月一次,形式罢了。”白汲柔声道。
“八月……哦,是了,是八月……”
阮云梦总算平静下来,白汲拿过桌上的锦盒递给她:“这对羊脂玉镯是不久前外邦进贡来的,送予母亲。”
她一眼识出那对玉镯通透莹润,成色极好。她一向最爱钗环钿翠,见了这样好的对镯便浮现喜色。
“母亲可喜欢?”
“喜欢!还是汲儿孝顺。”
阮云梦笑着当场就将玉镯一手一只戴上,配上她雪肤葇荑,一时美不胜收。她虽年近四十,但养尊处优地过了二十多年好日子,保养得极好,看着还如刚过双十的少女般体态婀娜、容色娇艳。
白汲拍了拍她的手背道:“母亲回颐华殿休息吧。”
“好,我回去休息、回去休息。”阮云梦便恍恍惚惚往外走。
秦疏桐仍恭敬行礼:“恭送贵妃。”自然还是没有得到回应。
白汲见阮云梦走远,才对他道:“少容也习惯了吧?”
他轻轻点头,不多说什么,这对母子间像刚才那样的互动,他看过无数次了。
“殿下,后日我将去拜见大皇子,届时……”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晏邈昨夜强邀我去含德殿见……”
白汲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,刚才还和煦如暖阳,此刻却恶狠狠地瞪向他。
“我原也不想,但他态度强硬,我推脱不得。”
白汲踹倒身旁的一只座椅,原地踱了一会儿后一屁股坐回主座,暴躁地啃起指甲来。
秦疏桐略微吃惊,他还没见过白汲如此暴怒,但他又生出一种隐秘的快乐,他想,白汲应当是怕他被白淙“抢”过去吧?白汲对他的这种强烈依赖让他不能不快乐。而且白汲这样不雅的习惯也只有他知道……
不过,若白汲啃坏了指甲,他比白汲更心疼,还是得阻止他。
啪!
“……”
四目相对中,静默无声蔓延。
白汲还是第一次打得他这样痛,虽然平时偶尔会耍些小脾气、推搡他几下,但打是从来没有的。
白汲像是反应过来做错了事,握住秦疏桐僵在半空中的手,那多情的桃花眼蒙上一层水雾。
“本宫一时气急,才不小心打痛了你,少容可否原谅本宫?”
秦疏桐只觉胸口发烫,手背的痛全无知觉了。
“殿下……”他耳中有些嗡嗡的,并未完全听清白汲的话,朝白汲伸手过去,却一顿。
虽然是两情相悦,但这段关系不能为人知,这样光天化日下,些微的逾矩都要小心翼翼。
白汲辨出他没有生气,便道:“少容要记得,去过后,巨细无遗都报给本宫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他应下。
应邀到含德殿,秦疏桐原本做好了应对各种可能的威逼利诱的准备,结果……只有一桌酒菜等着他。
“秦大人,请坐。”白淙一脸和蔼地笑望着他道。
秦疏桐微蹙眉,状作恭敬道:“殿下折煞微臣了。”
他坐下后,两人的视线才齐平。
上次遇到白淙,还是在政事堂外,当时他交完公文,正要离开,就见堂外晏邈将白淙抱回轮椅,那时他才真正明白为何白汲将晏邈视为眼中钉、肉中刺。只以两人的亲密程度而言,如果白淙要取白汲而代之,晏邈的确是最有可能的合谋者。
回忆中的身影和眼前人忽然重合,原来是晏邈的真人上前来给他倒了一杯酒。
“多谢晏大人。”秦疏桐淡然道。
白淙笑起来:“子巽,秦大人似乎很不喜欢你,我看你不如回避一下?”
晏邈没有丝毫动摇,笑道:“殿下莫玩笑了,少容是恪守礼节惯了。”
是他忘了他和晏邈关系很好?还是晏邈确实没皮没脸?他想了想,觉得后者更可信。晏邈这个人从某方面来说,脸皮是真的够厚。
且不说晏邈对待他的态度怪异,他还真不知道,原来眼前这两人的亲密程度,已经到私下可以不分尊卑的境地。
“少容?啊,是秦大人的字?那我也这么称秦大人,可否?”
“殿下怎么叫都是可以的。”
这位大皇子倒是如传言一般温文尔雅,对他一个五品的吏部郎中都如此客气。
“今日少容能来,我很高兴。听子巽说,你公务繁忙,难得得了空才来的。”
秦疏桐感觉自己的脸僵了一瞬,勉强牵动嘴角笑道:“臣不过一介郎中,不敢说自己公务繁忙。”
“那便多来我这儿走动吧,除了子巽,这含德殿几乎无人踏足,平日甚是冷清。”
客套?试探?拉拢?堂堂的今上长子,人称贤王的楚王殿下为什么突然对他如此上心?
“少容可是不愿?”白淙见他没有回应,又问一句。
秦疏桐压下疑心:“蒙殿下厚爱,臣遵令。”反正不过场面话。
白淙对他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甚满意,但还是笑盈盈地举杯:“我的病不能饮酒,就以茶代酒吧。子巽、少容,你们都随意些,我们共饮一杯。”
晏邈神态自然地与白淙一碰杯。
秦疏桐则谨守规矩,道了句“谢殿下”后欲饮下杯中酒,却被晏邈伸手过来也碰了一下杯。他一怔,看向晏邈,晏邈并不解释,只对他微微一笑,不带旁意,单纯的示好。
到最后,一顿席面,只秦疏桐一人心中忐忑,吃得食不知味。
待撤了杯盏,白淙忽道:“少容,午后无事吧?陪我去庭中坐一会儿,最近子巽寻了几幅极好的字画,望你能品鉴一二。”
“……”他突然明白了白淙这副态度的好处,能把别人想说出口的拒绝都堵回肚子里。
晏邈推着白淙到庭中葡萄架下,宫侍们早将桌案座椅、一应用具都摆好。白淙招呼秦疏桐到案前,打开一轴画给他看。
画是极品,前朝赵执的丹青,是他的画作中评价最高的一幅,名为雪松迎客。当年赵执被贬灵州,常登灵州名山灵云峰,作下这一副传世名作。赵执家境清贫,遭贬后更是困顿,他的墨宝大多散佚,也不知这幅画要花多少心力才寻得来。
秦疏桐骨子里很有几分文人的清高和风雅,又极爱赵执的书画,大概掺杂了些同为寒门的惺惺相惜。桌上的画作,他只一瞥,便移不开眼了。
微微俯身,细细观摩这幅画,他一手悬于画纸之上,手随眼动、缓缓描摹画布上精妙的布局与笔触。
“少容可喜欢这幅雪松迎客?”白淙问道。
他头也不抬:“自然喜欢,赵临溪的笔法用色是极好的。精品,不,是绝品。”
白淙抬手欲触画纸,秦疏桐眼疾手快,一把抓住他的手:“别碰!人手上有油汗,会污坏画作!”但须臾便反应过来,此举冒犯皇子,忙缩回手,跪下请罪。
“殿下恕罪,臣失仪了。”
白淙并不怪罪他,反而道:“你快起来。”
秦疏桐确认了白淙确实没有责罚的意思,才缓缓起身,但站得恭敬拘谨,再无半分逾矩。
“既然你喜欢,便送你吧。”
秦疏桐惊讶之下一时无言,半晌才道:“此画贵重,臣不能收。”
“我并不喜欢字画,你既喜欢又会品鉴,送你正好。”
不喜欢为何去搜罗,总不会是为了专程讨好他吧?哈哈。
他脑中划过这个闪念,用目光去白淙眼底探寻答案,换来白淙温柔的回望……
说来,白淙和白汲虽是异母而生,但两人都与今上相像,故两人的面容也有几分相似。他知道他不该这么想,但眼前人越看越像白汲……
他抿了抿唇,把那些妄念撵走,不敢再与白淙对视,偏过头语气生硬道:“多谢殿下美意,臣不会收。”
三人一齐沉默,晏邈便在此时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气氛:“我之前在玉福酒楼留了三幅上联,少容好文采,全对上了。”
秦疏桐不记得自己与别人对过对子,仔细回想,才想到之前有一天去仙音阁核对账目,徐蓉说起对面玉福酒楼一位客人留下三幅上联,第三联已过去一个多月还未有人对上。他一时兴起,对完账去玉福酒楼看那几幅上联,的确精妙,想了半日将三联都对了一遍,留了下联就走了,竟然是晏邈的上联。
“下官不知是晏大人留的雅意,唐突了。”他向晏邈拱手道。
晏邈不太高兴:“难道你知道是我出的上联,就要避而远之么?”
秦疏桐很想直言说是,他最不想和晏邈纠缠不清,要知道是他,他绝不去凑那个热闹,一时技痒对什么对子。
“下官只是……敬大人。”
这番说辞全无诚意,晏邈显然不信,正要再说些什么,却被一个宫女打断。
“禀殿下,太医署送药来了。”
那宫女立在秦疏桐边上静候白淙的吩咐,白淙便看向秦疏桐:“少容,要劳烦你将药碗端来了。”
不明白他为何不让宫女服侍,但不过喂个药,也不麻烦什么,他便捧起托盘中的药碗行至白淙身边。透过碗壁感觉药温正好,他用匙舀起一勺来,弯腰送到白淙唇边。
药碗被拿走时宫女就退下了,在场只剩他们三人,见他如此动作,晏邈和白淙都是一怔。他不明所以,来回看二人神色,手还悬在半空。
白淙笑了笑,就着他的手喝下一口药。晏邈却变了脸色,两步上前抢过碗,递到白淙手中。
秦疏桐才算明白,白淙只是要他把碗端给他,没要他喂。白汲平日偶感风寒,他都是亲手喂药的,把这习惯暴露了。
一时气氛又陷入尴尬,秦疏桐僵在原地。
白淙一口气喝完药将碗搁在一旁,不忘安慰他两句,又叫人拿剩余的字画来给他看,更殷勤起来。但秦疏桐只觉得不自在,他虽然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,但对白汲却是真心的,旁人对他再好也没用。
赏了一会儿字画,秦疏桐估算时辰不早,准备告辞。刚抬头,却见白淙嘴角洇出一团黑红色的血。
“殿下!?”他绕过桌案疾步到他身边。
晏邈异常镇定,从怀中抽出一方巾帕捂到白淙嘴边。白淙接过帕子缓缓将血吐在上面,又缓缓拭净唇角。
这一幕着实诡异,秦疏桐差点就要叫侍卫,但当事人八风不动,连擦血的动作都十分熟稔,不像是第一次。
“吓着你了吧?”白淙竟还在笑。
晏邈接过巾帕,叠好了收进袖中,缓声道:“这药是化瘀用的,殿下吃三四回总要吐一回淤血,三年半了,并无好转。”
对于白淙的病,他略有所闻,大半是从白汲口中得知。这位大皇子四年前突发弱症,宫中御医诊遍了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,只好拿温补的药材先续着命。然而没过半年,腿又不好了,这次诊明了是心肺孱弱以致血脉不通,伤了腿上的经脉,从此便只能坐轮椅,还要常年服用化瘀活血的药。
但服药至吐血,看来这药性很烈,对白淙的身体应该也有损害。
他对白淙没有怨恨,只是厌屋及乌。白汲因为防备白淙,兄弟两人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,虽然那画面应该算是白汲对白淙剑拔弩张,白淙则如一潭死水对白汲视若无睹。但看到一个刚刚对自己十分礼待的人在自己面前吐血、显出病弱之态,他不可能不恻隐。
“这药……”真的不会伤及身体么?
“这药方还是太子殿下当年寻来送予本王的。”
什么?
白淙神情淡漠道:“我的病症不能服用普通的药,会伤了心脉,所以太子送了一张药方给本王。”
今日从踏进含德殿起,他第一次听到白淙自称“本王”,对白汲的疏离昭然若揭。
“时候也不早了,少容该回去了。我服了药必要休息,不能再招待你。”白淙恢复温润姿态,对他柔声道。
“请殿下保重身体,臣告退。”秦疏桐惴惴地行礼告退,慢慢走出含德殿。
“我送你。”晏邈忽然在他身后喊道。
他停下脚步回头看,只见晏邈已到他身后两步处。本想拒绝,却又见白淙坐在轮椅上笑吟吟地在目送他,便把话又咽了回去。
在他停顿的间隙,晏邈已步至他身侧,两人无言并肩。
“所以说,我只有像大皇子那样以退为进,你才不会拒绝我么?”
晏邈不知为何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,秦疏桐被他吓了一跳,停下来用几乎是瞪的眼神看他。
“大人何意?”
晏邈也停下脚步,微侧过身俯视他,神情十足坦然地反问:“我的话哪里难懂么?”
“大人不必屈尊来亲近下官,下官也并无攀附大人之意,那日在酒楼对上下联时,下官并不知那是大人出的联。”
“我不是从那时才开始想亲近你,是更早的时候,大约是你入仕后一年。”
晏邈是在开玩笑?还是眼前的晏邈根本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晏邈?他三年前登科,才开始在长清为官,晏邈是在说,从两年前开始,他就在注意他了?
“下官才学浅薄,不知大人……”
“呵。”晏邈嗤笑一声,“暂且不说才学浅薄之人如何得中探花。我只想问问,你对我无知无觉是因为太子么?”
“晏大人慎言!”
晏邈仍是笑,拢袖端手、微扬起下巴,轻蔑意味更重。
“我一说太子,你就听不见旁的了。”
秦疏桐很想揪住眼前这人暴打一顿,但他不能,所以除了火冒三丈地怒视他,他别无他法。
他疾走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,回身道:“大人,送至此处便该分别了,告辞。”
才刚踏出一步,只觉身后一股力量拉扯,待他站稳,人已被晏邈拉着退回原处。
晏邈紧贴上去与他对视,两人胸贴着胸,脸也仅有一拳之隔。
“你气成这样竟也不愿质问我?不问我为何提到太子?不问我说的亲近是什么意思?你不问我就直说了,我知道你爱慕太子,你不喜欢女人,只喜欢男人,对么?”
“晏邈!”他用没被钳制的那只手边推眼前这人边吼道。
晏邈手上再加几分力道,将秦疏桐抓牢,脸也愈发贴近过去:“你头一次叫我的名字……上次我让你称我的字你不肯,看来还不如惹你生气。你就是这样,除了你喜欢的,其他人都入不了你的眼。表面上恭敬,其实我在你眼里不过是草芥。”他说完,另一手环过去,将秦疏桐抱进怀中。
秦疏桐这下是真的懵了。心中百味杂陈、脑中思绪翻涌,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。晏邈对他的奇异态度,他想过千万种可能,唯一没有想过是这种。
“太子一定没有这样抱过你,你也可以选我的。”
秦疏桐虽然没有习过武,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,但也是个实打实的男人,用上全力挥出一拳,晏邈血肉之躯不可能无动于衷。
见他果然痛呼着捂住腹部,秦疏桐理了理衣袖,后退一步眼神轻蔑地看向那捂着肚子弯着腰的人。
“晏大人,大家同朝为官,不是官职高就能随意欺压下属的。大人还是回府好生休养吧,下官就不去探望了,告辞。”
秦疏桐掉头就走,晏邈在原地捂了半天肚子才直得起身,虽然被打,但他心情不坏,面露笑意。
他自然不会回府,而是折回含德殿。
庭中白淙还坐在原处闭目养神,他还未靠近,白淙已开口:“送了许久。”
他毫不避讳道:“我唐突了他,被打了一拳。”
白淙新奇极了,睁开眼探究晏邈的神态,笑道:“果真像你说的,一眼就能看透。”
“这就是他纯良之处,他却自以为能扮恶人。”晏邈说着也笑,两人不言自明话中之意。
“以后若是伤了他的心,我怕是会愧疚。”白淙语调平淡,听不出有愧疚之意。
晏邈移开视线,思绪飘飘然远去想着秦疏桐,道:“若是能把他从白汲手中夺过来,殿下伤他的心又何妨。”
“好处留给你便是。送我回屋,我要睡会儿。”
晏邈无奈笑笑,将轮椅推至正殿门口后,把白淙抱进屋中。
秦疏桐并没有回府,他念着白汲,一甩开晏邈便赶到东明殿。白汲早就在殿中等他,见他步履匆匆而来才松开绷紧的嘴角。
白汲遣退所有宫侍,秦疏桐才上前坐到他身侧道:“让殿下久候了。”
“少容回来了便好。如何?白淙召你何事?说了什么?”
秦疏桐斟酌着道:“大皇子只招待我吃了一顿饭,然后拿出几轴字画给我看,还要送我,我没收,其他的就没有了。”
白汲似是不信,紧盯着秦疏桐的脸看了片刻,忽笑道:“白淙这是要讨好你?”
“也许是吧,但那与我无关。”他握住白汲的手。
“本宫当然明白,不过白淙那样的风骨,少容不动心么?”白汲把玩着手中白皙的指骨问道。
秦疏桐笑得笃定,他最喜欢的就是白汲时不时的小性子。白淙的确自有一番仙人气度,但白淙只是楚王、是大皇子,再多一点的关系也就是白汲的兄长,又不是他的心上人。就算白淙拿这世上最名贵的字画送他,也比不上白汲对他一句温言软语。
“这世上,我只会对一人动心。”他说得极认真,以致白汲都微怔。
白汲捏了一下他的掌心,显出些柔情来:“本宫相信。那在含德殿,可生出什么枝节?少容探出白淙多少底来?”
其实今天含德殿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,在秦疏桐看来都不值一提,而白淙从头到尾,也没露出半点马脚,连晏邈也不过与他突发了些私人纠葛。可以说完全看不出白淙有逆反太子之意。特别是他还亲眼所见,白淙长年服用白汲提供的药方,若他不服白汲,怎会这样甘愿吃下白汲给的药方。
“说来,今日我见到大皇子服药,他直言,是殿下给的药方。服下药后片刻,他还吐了血……”
白汲顿了一顿,双目微阖:“那方子的确是本宫给他的,他怎么说?活血化瘀的方子?那其实不是治他病的方子。”
秦疏桐一惊,静待白汲的下文。
白汲笑容诡异,道:“他那年显出弱症,后来又伤及双腿,本宫正好寻来一张药方,能控制他的病情,不是治愈或者防止恶化的,而是让他一直就这么不好不坏的一张方子,以此钳制住他的人。那药吃得时间长了,往后他会一辈子都这样病下去,死不掉罢了。”
原来他一瞬猜想当年或许有过的兄友弟恭是假的,白汲彻头彻尾地厌恶白淙。
“可还有其他?”白汲问道。
他回了神,想到出含德殿时和晏邈一番纠缠:“没了。”
“……”白汲想要确认些什么,无声看了他一会儿,终笑道:“那少容就先回去休息吧。这段时间让徐蓉物色些上等货来,过几日要招待一个重要人物。”
“……谁?”
如果是进献给皇帝,那不必聚在仙音阁中,直接挑拣了送到宫中便可。
“骠骑大将军谢雁尽。”
盛朝似乎从开国就一直被军神所庇佑,从太祖征西,身边周、杨两名大将,到太宗时的安西将军魏长泽,睿宗时魏长泽的次子魏迟旻。中间隔了几代,到显宗时,又出了一位人称战鬼的纪不屈。现在则是为穆宗效力的谢雁尽。盛朝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天佑之国。
相比于显宗时为世人三分敬、七分怕的纪不屈,谢将军名声要好太多,不仅战功赫赫,于私德上也从无负面风评。众人交口称赞其:治军严明,战功彪炳,忠君体国,雄将之风。
谢家并非名门望族,祖上最多也就得过县伯的爵位,又因睿宗革旧立新,谢家的爵位传传到谢雁尽的父亲便尽了,到谢雁尽承袭父业时不过还沾一点祖辈的余荣。他年少时看透家业兴衰,弃文从武,十三岁少年投军,十五年拼杀,竟无往不利,间有救驾之功,被他一飞冲天,官至于此。骠骑大将军兼山南节度使,战时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,全国兵马任其调度。
秦疏桐翻着账本,脑中将谢雁尽的信息梳理了一番。
“秦爷……秦爷?”
“嗯?”秦疏桐才听见徐蓉唤他,“晚娘?”
“秦爷在想何事?”徐蓉将账本慢慢理好,问道。
“这次殿下要‘招待’谢将军,但谢雁尽常年在南境戍边,他的信息我们知道得太少。他喜欢什么样的人?男的、女的、纤细的、丰腴的?我们一概不知。你可做好了万全准备?”
“秦爷放心,教坊司挑出的拔尖的人加上仙音阁这些年储备的各色美人,必有能让谢将军满意的。”
“楚腰带走了四个仙音阁最好的伶人进宫服侍皇上,仙音阁剩下的人还够用么?”
“不如……秦爷先亲自检视一番?”
“也好。”
天光将暗,徐蓉协同秦疏桐从一暗处楼梯直达仙音阁主楼三层。片刻后,约二十名舞者乐师鱼贯而入,男女尽有。个个姿容出众,环肥燕瘦,一时乱花迷人眼。
领头的白衣男子行至秦疏桐右手边跪坐下,向他行礼:“秦爷安好。”
“季白,倒是许久未见你,近来如何?”秦疏桐笑着抚了抚他的眉眼。
季白身体微颤,轻声道:“小人一切都好,劳秦爷挂心。”
徐蓉坐在秦疏桐左手侧,给他倒上一杯茶,笑道:“这次的人选,季白已精心调教过,他们各自所长,一会儿季白会为秦爷一一说明。”
“嗯。”秦疏桐抿一口茶,抬手示意可以开始了。
先是一出舞曲,十二人作舞,剩余八人奏乐。季白凑到秦疏桐耳边,向他指名各人姓名及年岁。
一舞毕,秦疏桐大致将二十人的姓名、才艺记下。表演中有两三个少年少女不住往他们这边看,他看得出,这几个是年岁尚小,没藏好对他的探究之心和对季白的羡妒之情的。徐蓉掌管仙音阁主副楼的经营,而季白帮着她调教副楼的货品,他是除了徐蓉之外唯一一个不用出卖身体就能久居仙音阁的人。而副楼的人也都知道,这都仰赖于秦疏桐的特许。
季白此时击掌两声,场上的人往两边退下一半,将大件乐器一同搬离。场中十人各取一件乐器,三人执箫、两人执笛,另有两人抱着琵琶、两人抱箜篌,剩下一人含着口笛,十人边合奏乐曲边再舞起来,相比刚才中规中矩的舞曲轻快不少。
秦疏桐看了一会儿也颇觉有趣,夸赞道:“这舞编得有意思。”
“秦爷过誉了。”季白心中欣喜,耳际微热。
舞过高潮,乐声渐弱,十人渐次腾跃、旋转,最后众星拱月将含着口笛之人围在中间舞出最后一个谢幕动作。
季白再一击掌,十人退到场边暗处奏乐,场边的人替换上来,四人各拔出一对短剑,一人取长剑,用的都是无锋的白玉剑,剩余五人水袖飞舞,又换了一出舞。
最后这场舞少了几分柔媚,多了几分飒爽。剑影与袖影翻飞,烛光中场上的白衣身影又与舞者脚底斜映的人影交错,眼花缭乱中不禁让观者沉醉其中,一时不知是该被舞姿吸引住目光还是该被黑白光影晃了眼。
秦疏桐见识过季白的手段,也看过不少他排演的令人惊艳的歌舞,但像今日所见这般独特的还是头一回。他瞥一眼季白,那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真像白汲,想到白汲托付他时的郑重神情,他知道,这次笼络谢雁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。
“季白,你也上去。”
他这一声很轻,只有徐蓉和季白能听得见。徐蓉只微顿,神色依旧如常。季白圆睁双目,本不信,待确认过秦疏桐的神情,他才真正死心,眸光黯淡着垂下眼睫,深吸一口气后站了起来,拿起备用的白玉长剑旋入舞池中与另一柄长剑对舞起来。
徐蓉不是不怜惜季白,这么多年,季白在仙音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两年半前他本该被高价卖出初夜,是秦疏桐将他救下——说救或许言重了,秦疏桐是看重季白的能力才决定留用,更甚者说,是季白这张和白汲相似的脸……但季白不在意,在他眼里,秦疏桐就是他的救命恩人——原本死灰一般的心被燃起那么一小撮火焰,却又被秦爷亲手掐灭,这孩子不知该如何的心灰意冷了。但像他们这样的人,这辈子都没有资格去奢求真情。
待此曲终了,所有伶人一齐跪在场中,等着秦疏桐的品评,季白颓丧地垂手而立,迟疑片刻后将剑一扔也跪下来。
“乐舞俱佳,辛苦晚娘了。”
“不敢称辛苦,白公子要办的事是最要紧的。仙音阁里的人都承着公子的庇佑,为公子分忧是我们应该做的。而且要说辛苦,季白才是最辛苦的那个……”她还是想帮他一把。
秦疏桐看向季白,他跪在人群最前头,恭顺的样子和他身后二十人没什么不同。
秦疏桐招招手,季白会意,走回他身侧坐下,他拍拍他交叠在腿上的双手,笑道:“季白辛苦了,刚才最后一场舞最好,你的剑舞得也最好。你要明白,这次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,你是仙音阁最出色的那一个,所以这次我才决定让你也上场。但如果谢将军没相中你,你还是可以像现在一样留在仙音阁。”
季白心中沉痛,心死了大半,蔫蔫道:“小人明白,愿为秦爷分忧。”
见他仍旧闷闷不乐,秦疏桐又道:“一共二十一人,谢雁尽未必选你。如果当晚谢雁尽没有挑中你,你就到雾雨居来找我。”
雾雨居是副楼顶层独一间厢房,这间房是秦疏桐专用。他恋慕了白汲这几年,可碍于身份、情势,最多也就是摸过白汲的手,平日里多是言语上调弄,甚至称不上耳鬓厮磨。他为了白汲清心寡欲是有,但在季白顶着一张与白汲七分相似的脸第一次扑到他怀里的时候,他的坚守终究还是出现了一处裂口。在这间房里,他也尝过一点白汲的幻影所带来的欢愉滋味。
季白闻言才算起死回生,眼里又重燃了些光,不自觉露出略带羞赧的笑来,重重一点头。
“谢秦爷。”
十一月初,距秦疏桐亲自视察仙音阁的准备工作过了十日,谢雁尽如期回到长清。归朝当日,满朝文武尽列于承平殿,谢雁获得特许,着甲佩剑骑马进宫城,一路策马驰行,意气风发。
行至殿外阶下下了马,他也并不卸甲解剑,两旁侍卫目不斜视,只牵住马便退到一旁,他就这么大步流星跨向殿中。
龙椅上,皇帝白鸣祎大笑着将谢雁尽唤入殿内,谢雁尽上前单膝而跪,高声道:“臣谢雁尽,参见陛下,陛下圣躬安!”
“朕安,雁尽快起来!”
“谢陛下。”
他起身,将一年多来南方边境情况详细陈述。白鸣祎对他向来信任有加,他又算无遗策,百战百胜,故一个虽讲得慎重,但另一个听的却并不关心战况,只听到他说边境无虞便直笑着与他说洗尘宴的安排。
“雁尽,明日洗尘宴,务必早些进宫。先到御极殿来与朕聊聊。”
“臣,遵旨。”
“父皇。”白汲怕皇帝忘了答应他的事,打断了他们的谈话。
“嗯?哦,对了。太子私下还准备了宴席为你接风,后日你去东宫见太子吧。”
“是,臣遵旨。”
这久违的君臣相见,皇帝对这位得力大臣倒是热络,可惜谢雁尽从头到尾公事公办,无动于衷,虽然恭敬,但这场景任谁看了都明白是皇帝拿热脸贴了将军的冷屁股。
秦疏桐列位在大殿后半不起眼的人堆里,将殿上一切纳入眼中,暗笑白氏皇族这一朝着实令人看不懂。先皇后薨逝,皇帝二十年未立新后;宠爱阮云梦,赐了封号又封她的儿子做了太子,却从不派人医治她的疯病;表面上宠信太子,关爱楚王,却未见多少真正父子亲情,反而极器重这位谢将军。照今日殿上光景,如果有人告诉他,谢雁尽才是皇子,他也会相信。
那头君臣话毕,谢雁尽受下封赏,谢恩告退。秦疏桐想得出了神,恍惚了一阵才被临近的脚步声惊醒,谢雁尽正好从他眼前走过,冷冷地瞪了他一眼。他一怔,下意识摸了摸脸颊,他忘了收敛脸上讥讽之色,被看到了……
翌日入夜,乾元殿内灯火通明,觥筹交错。谢雁尽被众人团团围住,敬酒一杯接一杯,他一一接下,态度客气而疏离。
酒过三旬,也不见他有醉意,秦疏桐适时起身过去敬酒,他特地换了大一号的酒杯,满斟了一杯以表诚意。
“下官礼部郎中秦疏桐,敬谢将军一杯,恭贺将军南疆无虞、平安归京。将军的英勇事迹下官也略知一二,久仰将军战神之名,今日得见将军风姿,十分拜服,还请将军受我这一杯酒。”他说完,将酒一饮而尽。
“我记得你。”
酒液辛辣的灼意还未尽数入腹,他就听到谢雁尽突然来了这么一句。转念一想就明白了,他在说昨日殿上之事。
“昨日下官……”
“探花郎。”
忽然想到,两个月前晏邈也提起他当年得中探花,难道他中探花算得上是国家大事?一个两个都记得这么清楚。
谢雁尽没再说什么,也满饮了一杯。
秦疏桐坐回原位,心中惴惴,不明白他刚才是什么意思,便忍不住频频觑他。
“少容,我也敬你一杯。”
秦疏桐猛然回头,晏邈已立在他座前,他赶忙起身相迎。
“晏大人,大庭广众之下,请自重。”
晏邈言笑晏晏,也不等他举杯,便主动将酒杯往前递,碰了一下他的酒杯。
“悄声些,别人便听不见。再说,我不过是敬你酒,又不是轻薄你,怎么不自重了?”
“晏大人!”
“嘘……喝酒。”说罢他先将酒饮尽。
他不能发作,恐被人发现这边的异状,克制着依言喝了酒。
“你一直在看谢雁尽,怎么,对他有意?”
他不作声,甩晏邈一张冷脸。
“看上去,太子殿下对谢将军甚是殷勤,是否超过对少容呢?”
晏邈侧首看向谢雁尽的坐处,秦疏桐闻言也看过去,白汲已坐到谢雁尽边上,歪着身子与他攀谈,看上去的确十分亲热。秦疏桐知道白汲是单纯地想拉拢谢雁尽,但这画面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泰然视之。
他铁青着脸回过头来,只道:“晏大人,您该回座了。”
晏邈笑了一笑,留下一句“少容许久未去含德殿,大殿下甚是想念。”便不再为难他,真坐了回去。
宫中这场洗尘宴到深夜才罢宴,宫门特此一日开特例,到子时才落钥。群臣赶在子时前出了宫,白鸣祎有意留谢雁尽在宫中过夜,却被他严辞拒绝。
秦疏桐回府后喝过解酒汤,将明日安排在心中默念数遍确保妥帖后才睡下。
依照白汲的安排,谢雁尽去东明殿拜会过他,他再安排人送谢雁尽直接去仙音阁,而秦疏桐只需在副楼暗处静待结果,事后将谢雁尽选中的伶人告知白汲即可。
算着时辰,秦疏桐准备赶赴仙音阁,刚出府门,却见一辆奢豪马车停在门前。
驾车之人迎向他,他才认出是白汲的心腹太监之一,曹运。
“曹公公?”
曹运行过礼,说道:“秦大人,奴婢奉命接大人赴宴。”
“赴宴?是……仙音阁的洗尘宴?”
“正是。”
白汲不会主动把他暴露在谢雁尽面前,怎么会让他在洗尘宴上现身,这不就等于告诉谢雁尽,他是太子的人?
“是殿下的意思?”
“是,但不全是。实是谢将军提出,想要一位熟悉长清的人做向导,最后指名秦大人陪同他饮宴,殿下答应了。”
不知谢雁尽为何指名他,也不知他有没有猜出他与白汲的关系,但现在只有兵来将挡、水来土掩了。
“我明白了,有劳曹公公。”说着乘上马车前往仙音阁。
谢雁尽已经先一步到了仙音阁,被安排在北二间,秦疏桐进雅间时就看到他已怡然自得地在喝酒,全看不出还需要别人引导的样子。
“参见谢将军。”秦疏桐立在帘内一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