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负春松开手,二人喘息逐渐就平复下去,或许没有什么遗憾,至少也见过他因为自己而欲望高升的模样。
偷偷绞一缕二人的发丝缠住,低下头又碰了画云的鼻尖,他知道他不想姓方,最终却还是叫了全名。
“方画云,生辰永乐,从今往后我就放过你了。”
一朵浪花拍在船沿,方画云惊醒,坐起身呆愣了片刻,才甩头荡清混浊不堪的脑袋。
晨阳落入河面,反射出的光透过支摘窗映在高处,几处光斑晃荡过来,刺痛他的眼睛,才逐渐清醒。
在半路他跳车想跑时,被人打晕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“方负春……死了?”一时划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,画云眼前的暗痕挥之不去,如同梦中府里满地的鲜稠血液,他从中走过也留下行行血印。
在内院的柴房门口躺着一个人,是已经死去多时的方负春。
他回忆至此戛然而止,剩下的却记不得了。立刻翻身下床,强忍着脑后不适,踉踉跄跄还未走上几步,一身力气像被抽干,脚一软往前倒去,整个人即将扑在木门之上。
此刻木门却打开,人从外面走进来,恰好张开双臂环住要摔落在地的他。
“云儿,怎么起来了?”
这个声音足以让方画云放下一切顾虑,面前就是昨夜送他逃走的方负春,仍旧记得夜里说的那些抛弃自己的话,纵使心中多怨恨,也还是没有说出口。
“哥。”他抬起胳膊抱住对方,实感令人心安,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他缺失的告别,闷声道,“我梦见你死了,心口好疼。”
“胡说,我不是在这吗?”方负春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,语气不带责备,“再躺一会吧。”
画云从他肩上抬起头,松开手尽力站稳身体,当十分确认在他胸膛之下听不见任何声音,摇头低声说道:“今日是娘忌日,你得将佛珠予我,我替她们念念,免得害了相思又来托梦。”
“带你走得急,未曾带在身上,你有心,娘定不会怪你。”
画云微不可察地后退半步,摸着手腕那串他亲自给自己戴上的青玉十八子,紧紧握住拳头:“那便如此吧。”
他扶着方负春的胳膊,光着脚走到方桌边扯出凳子坐下,伸手倒了一杯热茶放在身前,用指尖细细磨着茶杯上的凹凸花纹。
“春茶配这茶具甚是好看,内绘百妖朝火图,可是悒城之物?”
对面未曾察觉出他有些许不对劲,点头称是:“大约明日此时我们就到悒城……”话未说完,画云手中的茶杯便失误摔落,碎作两半分别翻在地上。
二人同时弯下腰去,方负春先行捡起靠近自己的半边,正打算伸手去捡另一半,被画云伸过来的手抓着按在半空,才柔声慰道:“无妨,不是贵重之物,我来捡便好,你别伤了手。”
“我是可惜这茶杯。”
他闻言疑惑抬头,见画云瞳孔微缩,眼底泛红,满面都换上一副阴鸷之色,以眼刀剜他,咬牙开口道:“要见些血了。”
说罢紧紧拽着方负春的手往前来,置于茶杯断口上方,随后抬拳便狠狠砸下去,几乎没有一点犹豫。
尖锐瓷器扎透掌心,却没有听见痛苦嚎叫,反而对方镇定地看着他,表情未有波澜,问道:“云儿,这是做什么?”
“找死!”
画云大喝一声,飞速起身猝然朝人扑去,以单膝跪压在胸口,双手狠狠掐住他的脖颈,从叩紧的牙关往外挤出字句来:“说!我哥在哪?”
方负春也不曾作任何挣扎,镇定反问:“我不就是你哥哥吗?”
分明被制到要害处,却丝毫不受影响发出声音,甚至连嘴都没张开,情况有些过于诡异,可看着这张脸画云终究下不去手,还是迟疑片刻。
他缓缓松手,卸下力气坐在方负春的身上,眼前蒙起白雾,顺着眼角往下滑落,声音带着恐惧的颤:“哥,我是不是还被困在梦魇里?”
身下人抬起另一只还完好的手,轻柔替他擦去泪水,启唇回答道:“怎么会呢,当然不……”是。
手起瓷落,在颈部利落地划出一条笔直的伤口,皮肉外翻,之深触目惊心,血液从口齿之间呛溢而出,吃下最后一个字。
方画云撩起遮在眼前的散发,露出带着泪痕的冷漠面目,他用沾着血的手蹭了蹭衣服才去擦脸,不想沾上鲜红残印。
模样胜比饿鬼的少年随手丢弃手中偷偷摸来的茶杯碎瓷,观赏这人逐渐一动不动,瞪着双眼看着自己。
“我当然知道不是。”他缓缓起身,重新坐回桌边,拿过一个新茶杯,倒上已经变温的茶水送入口中,轻叹气,“就算做梦,那个人都只会推开我。”
海风从窗口吹入船房,画云鼻腔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完全散去,再低头只看见个木人躺在地上,哪有什么血和伤口,仅剩一道深重的划痕。
“我早就说过,这套用木头人哄小孩子的东西对你来说已经不好用了。”
门外的元凶真身现出,嘴角带着浅笑,走过去随手将燃尽的香炉盖上,从背后变出一个食盒赔上歉意。
“小邪佛,这许久未见,就分毫都不想你师兄吗?”青年执一把折扇,循风而来坐在他对面,拿出几盘糕点摆在桌上。
画云最讨厌他一副年纪不大但极善于说教的模样,将茶杯敲在桌上:“停船,我要回去找他。”
“拚则而今已拚了,忘则怎生便忘得。”师兄以扇抵住他的眉心,使劲戳了一下,“怎么,难道真要我变出方负春多抱抱你,才肯跟我回悒城?”
“孙师兄,悒城又不是我的家,何谈回这个字。”
“怎么说双极楼也护你十年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师弟这话伤人却不自知。”孙舟业边说着,边看向窗外,根本是无关紧要的废话那般随意。
少年攥紧杯口,皱起眉眼,终于对上他转回来的视线:“双极楼同这世间无二,护我也只是想找个借口,好有朝一日可以分上通盘妙丹的一杯羹。”
师兄见眼前人指尖发白,用力之重,真怕他就此捏碎凭白受伤,提起茶壶示意要替他倒上新茶:“就算如此,你哥也求我把你送回去,你可信他,也可不信我。”
“方负春终究有一日要弃我的。”画云低声,不是说给孙舟业听,更像是自言自语,“我这辈子,真是天命不可违吗?”
“天命可违。”孙舟业摔下手中的茶壶,冷哼一句,起身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,任凭如何推搡也不松手,很快带他来到门外。
极其温暖的光照在身上,画云已经有几日没见过太阳,只觉得睁不开眼睛,远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河面,似乎硕大河道里就只有他们一艘船。
孙舟业用胳膊搭住他的后背,以折扇指着来的方向说道:“这船上也没有其他人,你只要趁我不注意,马上从这跳下,拼了命游回去亲自问问他,这天命便可违。”
等画云思考一番,许久都没说话反驳,他才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头:“你哥心思太重,我恐怕也猜不透,所以你好好休息,等明日到了悒城,我定叫他来跟你解释清楚。”
待终于哄着骗着,让方画云点了头,转身开门回到屋子里,独留下孙舟业站在外面抱住胳膊,眯起眼睛望着河面上的粼粼波光。
仅是愣怔了一会的时间,剧烈的水声从船侧传来,好像是什么东西落下去,孙舟业瞬时心底暗道不好,抬腿立刻冲进屋子当中,果然不见了人影,同样不见的还有地上的那个木人,想必是水途遥远,需要带上一个可以拖着他浮在水面上的东西。
支摘窗松动,不断随着船身晃动敲击在窗框上,他赶紧走上前探出头去查看,在后方的波浪中一抹黄色的木人随水飘荡,却没看见活人,开口大骂道:“真和他哥一样不是省油的灯!船带过这么急的流,光带一个木人如何够浮起来?”
但答应过方负春要保他平安,又不能真的放任不管,孙舟业的气都不打从一处来,解着衣服往外走,怒火冲冲撞得木门都弹回来。
只听“噗通”,船上顿时安静到只剩下混乱的浪花声,响了好一阵才终于停下,他竟是也跳下水去救人了。
船随着水波渐渐停下摇晃,屋内的木柜中发出沉闷的声音,被从内轻轻推开,一只光脚探踏在地上,蹑手蹑脚地钻出应该已经跳了河的方画云。
他拍去手上的灰尘转身合起柜门,狠心道:“师兄本事大,自不会跟我这个孩子计较。”骗走孙舟业之后,这艘船便属于他了,只需要调转方向加快速度,明日必定能赶回去。
“方负春,想弃我可没那么容易。”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未曾注意到的地方,至少看上一眼,再弃他也算没那么遗憾。
正庆幸师兄好唬,他带着满身的轻松拉开房门,被眼前的场景吓得直接愣在原地。
孙舟业静静靠在船头坐着,手中摇起扇子,徐徐清风带着发丝摇晃,人干衣净,根本没有下过水的模样。
“云儿,我这黑檀木很贵的。”
反倒是离他一步开外的干涸地板完全湿透,是他洋装扔下水的木人正躺在那,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。
“你当真要违背天命吗?”木人的嘴上下开合,问出这句话来,水珠从鼻尖滴落,快速渗入地板木纹中,“就算他已经厌弃你这个不祥之人。”
方画云抬着头,知道这话是师兄要问的,向前一步倔强说道:“世人都厌弃我,也不多他一个,只要能看着他,我便违了,那又如何?”
孙舟业叹了口气,只道是这兄弟二人连语气都如出一辙,自己还是败下阵去:“别费心思了,我这就送你回去找他。”
“你不是骗我?”画云闻言连语气都软了几分,感觉船身倾斜是真的在转向。
“骗你于我有什么好处?我只怕你会后悔。”他笑话一声收起扇子,轻轻敲在船头上,仰着头看成群飞过的鸟。
“难违,也是难违。”
悒城还未到,近日也稍不安稳,琼露玉华台大办宴席,庆贺双极楼大师兄在外游历归来,大红鞭炮噼里啪啦响了一整天,好不热闹。
马车缓缓驶过闻夕长街,四匹拉车马身形健壮体态修长,不难看出是城中宝骏坊新到的那批外邦天骑。车体华贵,上雕双头黄金连体貔貅,下雕万花争放图,细看花心都嵌入大小不一的宝石,通体上好榆木所制,所到之处均飘着一股香味,就好似真装了满车的花。
这么大的阵仗很少见,街边路人驻足围观,纷纷猜测这车内是哪家大富大贵,也不全是好话。
“听说了吗?今日双极楼那个无恶不作的大师兄回来了。”
“那咱百姓可惨,据说他杀人如麻,还吃肉饮血。里面那位不会就是吧?
车里的人耳力极好,用折扇挑开竹帘往外望去,眼尖者终于能一睹少年的样貌。
长眉若柳,低垂眼眸,没有习武之人的硬朗,生了些许多情气息,引得一批未出阁少女投来爱慕目光。其实他只是长的好看,并不代表他很好惹。
从人群中从射来一枚小型暗器,直对他的眉心,李无思收起折扇两指迅速夹住,再拿过来看看这刀,尾部还系着红色流苏,想必又是哪家看他不顺眼,却又不敢贸然动手,想试试他。
这一路上的仇人如麻,也见过不少东西,唯独这门暗器小巧又锋利,他捏在手里喜欢得紧,如若不是用来杀他的应该更好。
“大师兄,咱们到了。”旁边的小师弟毕恭毕敬对着马车里的人说道。
一袭白衣先飘了出来,随后少年抬腿踏下马车,想必迎接他的不是暗器就是欢呼。
用折扇挡住脸,太阳生怕晒不死人,就往他身上来,本来马车就闷热,这回是把身上都烤透了。
几位姑娘在不远处随着他的目光看过来险些晕倒,李无思轻笑着颔首,随后走上前去扶起其中一个,挥动扇子送上清风。
“天气很热,要多喝些凉茶,不然会中暑的。”
他这一弯腰,方才同样的暗器从他翠玉发冠上划过,插在不远处的石板上,险些就要了命。已经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有失脸面,李无思瞥上一眼没想管,心中有气,从怀里掏出锭银子扔在茶摊桌面:“老板,来壶凉茶,去去火。”
“哎,好嘞。”老板也怕他,但不和钱作对,颤颤巍巍收下银子立刻盛上大缸里的冷泉所制干梅蜜汤摆在他面前。
让几位姑娘陪同在旁,香汗淋漓也不大好看,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扇子,转了半圈将扇骨递过去:“借你们用用,稍后记得还给我。”
“这怎么好意思呢?”
美人显然没遇见过这么风情之少年,娇羞地低下头,从脖子往上都红了个透,嘴里虽拒绝,但玉指还是接过那把带着香味的扇子。
“师兄,师尊他们可在里面要久等了。”小师弟上前提醒道,看着他只顾着逗姑娘,怕误了时辰,师尊怪罪下来也不好交代。
李无思拿起茶碗,凉爽的水入口清甜,还有股极香的回甘,心情格外愉悦:“无事,你也坐下来一起喝吧。”
那群老头叫他回来无非是继位或是应战,这条命可真金贵着,谁敢动一下。
小师弟也不再拘谨,坐下来倒了就往嘴里灌,霎时银光一闪,他手里的茶碗受到外力突然飞了出去。
“李恶人!你杀我九个兄弟,还敢在此光天化日之下抛头露面,调戏良家女子?”
一口蜜汤没来得及咽下,呛在喉头狠狠咳了几声,李无思瞪着眼睛看过去,来者十七八岁,看着与自己一般大,气势汹汹,那把剑就执在离他半步的地方。
“小兄弟也来讨茶吗?”他将手里的茶碗稳稳放在那人剑尖上,“我看天气炎热动不宜动武,要么等哪日凉快些你我再斗?”
“你!”剑客气得说不出话,憋到脸红脖子粗,一气之下抖剑将茶碗掀翻。
茶碗带着一捧浅绿色汤液就要落在地上,李无思抽出腰间那枚暗器竖插在地,顶在中心让茶碗转了几圈,终究没有碎。
“报仇不分早晚。”
“人家做个小本生意也不容易,你一个弹指间要弄坏两个碗。”他起身弯腰捡起碗放回桌上,暗器的红色流苏整个湿透,还不停往下滴着水。
挺好的东西,可惜脏了也就不想要了。
剑客却去将暗器拔出来,看上许久抬头恶狠狠问他:“你怎么会有我家少主的东西?”
好心情被毁了大半,李无思敛去笑容问道:“你又不报姓名,我哪知你的九个兄弟都是什么人物?哭丧也别哭错了门。”
“小侠我名凌青,师从赤阳谷,前几日我同门兄弟在城外三十里处驿站与你相遇,你不由分说杀了九人。”
旁人听后一片哗然,方才安定祥和的气氛瞬间消散,纷纷在原地不敢擅动,生怕那位迁怒于人,谁也跑不掉。
他在脑中极力回想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,从晨起练功到夜晚安睡都曾见过血光,无奈答道:“我分明记得与那几位兄弟相谈甚欢,分别之时还是完好无损,你怕是误会了。”
凌青握住剑柄,目光直盯他的颈部,思忖何时要将剑劈下去杀了这个恶人解气:“,无意伤了你……”李无思抚上额头,瞧见他确实心定了定,但不想服软,只能口上阴阳,希望快些把他赶走。
宋江桥睁开一只眼睛,把眉头挑到天上去,懒懒说道:“就你偷学这点三脚猫的功法,恐怕连为师的头发丝都碰不着。”
“怎么碰不着,你不是得用手才能把我门锁上的符箓撕了吗?”
这一句倒是说准了,宋江桥完全睁开双眼,竖直的瞳孔微缩,原自己的妖气短暂失控,真是因为他徒弟的符箓。
“过来寻你有些私事,结果你在附近都施了法术,为师便以为你们几个又在偷学禁楼功法,怕你们走火入魔,才闯进来的。”
师尊本意原是好心,只是没撞到时机上,险些吓出李无思一身冷汗。
“不然有哪儿的偷会待在原处等主人回来抓……”他小声嘟囔,自以为身边人不知晓。
“你说什么?”宋江桥走近,俯下腰,对着大徒弟眯起眼睛,伸手夹住他的耳朵,“别以为为师没听见。”
耳尖又没吃力,就任凭虚捏着,许久之前停在师尊肩上的绿叶滑落下来,他移开视线,侧着脸答道:“听错啦,我分明在问师尊你亲自来寻我是为何事?”
宋江桥揪起耳廓,问他:“你今年不打算出城看你另个师父了?”
李无思原本的表情赫然凝固,渐渐冷下来,即刻推开师尊,心中有了愧意,就显到脸上。
他年年偷下山,还以为师尊是不知道的。
其实每逢法照鸽哨送来信笺,当中都会寒暄着提起几句,之类“无思参透哪句经文”,“无思喜吃什么素斋”,“无思乐而忘返”,云云,仿佛他才是李无思真正的师父。
尽管宋江桥阅后不常回信,也从未停止,长久养成的习惯直至近日,迟迟没等到那只有些肥胖的信鸽落在窗边。
“舟业冠礼刚成,我哪都走不开。”李无思伸出三指,主动向天明誓,认真说道,“待有空我定去。”
“无妨——近日水路确实有个渔集,还要过些时日才通外。这番提醒你,是若你过后要去,也能有个说法,别漏嘴了。”
“还是师尊想得最周到。”徒弟先是面无表情的阿谀,随后忍不住接上一句,“可惜总是想到,人又不跟着到……”
他以为说完这话,师尊肯定要打他,就用余光瞟上几眼,立马往后退了一步,把脖子缩起来,等待头上迎一击暴栗。
许久,宋江桥轻轻摇头,随后无声地叹了口气,再开口有些哑涩。
“竹篮打水,虫蚁搬佛。”
他念了一句听不懂的句子,又用听得懂的话继续解释:
“为师太没用,是该取笑。”
待师尊离开,李无思突然回头,再也感受不到什么妖物,更当确认,他关在柴房里的东西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逃走了。
至于这突如其来的巧合,或许还有待商榷。
“负春。”
树下的洞大抵是妖物挖坑,慌不择路才撞上树根。他蹲下想叫方负春也来此一看,却在枯叶旁瞥见银光迅速闪过。
定睛是一根动物的须毛,半截埋在土里,他用手掐住末端拾了起来,根色黑而尖色银,不长不短。
“方负春?”
一连喊了两遍人名,门外的人还是没听到,左右瞧不见人影,也没有回答,只能兀自把线索收起。
若是真遇见急事,恐怕那假友是靠不住的。他边咬牙切齿地想着,边起身扶住树桩,向洞内踢入堆砌的松散泥土,再把地面踏平,用鞋尖碾了碾,带着个人恩怨。
受潮的柴火霉味中掺杂残余的陌生妖气,隔着木板间的缝隙传出来,李无思闻得不太习惯,恍惚头晕,忍不住用袖口抵住鼻子,从腰间摸出个圆环,上面叮当挂着两片钥,分不清哪个才是配对,有些艰难地用另一只手在锁孔试着。
门外响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想必是方负春从哪又冒出来了。
他弯腰盯着横锁没有抬头,有些不耐烦地闷声说道:“别瞎跑,速来帮我瞧瞧这为何打不开?”
一双手越上来按住了锁身,张开拇指穿过他的指缝抵住钥匙,再用力一按。
“这不是开了吗?”孙舟业也弯腰,二人并头,转过去互相对视片刻。
顷刻愣住了,极不习惯身边亲近人束冠的模样,如屏障隔开二人,短暂地划分为不同的世界,昨日还与你交好的同侪,突然羽翼已成。
李无思眼睛不由得上下看,孙舟业的眉色稍淡,不配深色的束发额巾,反倒是素色才潇洒些。
师尊又固执又守旧,山下见过各些模样的金银玉冠,居然拿了个这样普通的乌纱小冠。
但左右又想到自己往后也至了及冠之年,就算是师尊要给他买,他也定是不应的,于是丢笑,冷哼了一声。
师兄变幻脸色却不说话,只是靠近过来,拉着自己的额巾,又拽肩头垂下的冠带,不看后面甚样的绳结,越扯越紧,孙舟业面露难色,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又做错什么惹得他生气了?
他没戴过冠,自然不知道怎么解。见如何都不随心意,连带子也拽不下。由此李无思自认手笨,小心翼翼替他复原回去。
微微动下眉毛就换了副神情,让人一时很难猜出他的心思。
“师尊老土,不懂什么是好。等哪日我下趟山,给你另寻个合适的名贵冠来,不戴他这个。”
原是如此,孙舟业的脸浮起笑意,摸了摸额巾:“冠礼上已经麻烦了师兄,如今该好好休息才是,不必特意为我奔忙。”
李无思倚靠墙边,胳膊撑住窗框,疲惫地用头抵在支摘窗上,心中有怨:“忙事未尽,也不差多一件。老蛇又予我发配了下山许多任务……你不如陪我同去街上逛逛,也算得空放松了。”
孙舟业还没来得及答应下来,屋外半开的门被风吹得摇摆不定,撞倒几块石头,有锁“啪嗒”一声掉在了地上,引二人均回头看去。
先入内是一团红黑之物,轻盈地越过门槛,几步就停住不再前进,见两生人,才缓缓转身向外走,屡回头望向院内,绿睛浑圆极为有神,警惕地转着。
“这小狸猫在你法阵中迷路了,正四处乱跑,可惜我也难解,岂料半天还是在一路折返来去。”
人未到声先来,而后才是迟慢的方负春。
他侧身进来,抬腿跨过地上的锁,直接向玄狸伸出双手,把它举起来搂入怀中。
“二师兄在此,那方才院里的妖气是……?”
李无思抱住胳膊,兀自气愤,想他片刻前还一心护着这师弟,师弟却弃他而去逐猫玩乐,面色现出不悦:“幸好来晚了,不然我可要在师尊耳边煽风,罚你抄百遍我阵法之解。”
孙舟业看李无思脸色不好,便立刻解围,说了句讨好的话:“师兄的能力本就在大家之上,我只是碰巧走对了路……”
“你少替他说话!”
师兄撞了他的胳膊,正色打断,孙舟业眼神飘忽一会,闭着嘴不敢再说,每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,各七处岔路,真只是碰巧走对了路?
方负春环着玄狸走近来,可怪在还未靠近柴房,它却浑身都抖动起来,双耳下压,紧贴两侧皮毛。
李无思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,想不起自己阵法中何时多出一只没见过的野兽,仰起身体说道:“画云伤了那妖,后来被我伏下,关在柴房,没想到它还能趁着师尊解开封印,钻洞逃出去。”
玄狸的模样明显是被什么东西吓坏,挣扎几下,从人手里挣脱开来,落在地上。
大师兄伸手要去抓,可惜赶不上它的速度,抬手间小兽已高高跳上围墙,警惕地伏在青瓦间,消失在屋檐之后。
他拧起眉头,伸手一指那个方向,欲言又止,后认栽地垂下手臂,话语接着之前:“就这么被你放跑了?”
其他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,李无思稍后终于拿开锁头,背着手把木柴门直接踢开。
堆满杂物的地面只剩层层叠叠的几件凌乱衣物,而物主原地消失。
“还记得勾陈楼中的《百妖朝火图》?其一详解。“他顿了顿,从墙角捆柴抽出一根细木,拨开布料,由其里层挑出肉色,光泽暗淡不似衣物。
“狸,兽也。居山中林间,善掘坟,食腐肉,剥尸皮,套以假人形。”孙舟业在旁,熟练地诵出一个大概。
“若我没猜错,你之前在药院中也捡到了人皮,便以为是大夫已死。”李无思点着头,把细棍扔在地上,挥了挥掌心,“药园害它丢了皮囊,你又把它皮囊葬了,它此次就是回来寻仇,寻错了画云,更没打过他。”
方负春捏紧拳头,恍然明白,再后悔已经来不及:“它定是去寻画云了,我抓它回来。”
他转身要走,李无思斜着脖子,倒不是看不起他,只是眯着眼睛拉住他衣领,伸手又招上孙舟业的胳膊,朝屋子的方向一同走去。
“且安心吧,它连我阵法都解不开……知道你一心想解画云,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在那,我已叫降嗔去守着了。”
可在那三人论着由来,遗忘被门撞倒的石堆阵眼,玄狸早已离开。
方画云的耳朵有些发烫,他独自埋好断枝,仔细抠净甲缝里的泥土,抬头望着外面,有人路过,但脚步不是那人。
“好不容易单独见这片刻,你耍什么性子?”他停在水缸旁低下头,对着水面倒影骂了一句。
把袖口的护臂系绳解开,揭去布块,露出底下三道爪印,破皮及肉,自行上过药,痂中仍遗留有化不开的黄色药粉。
幸亏躲闪及时,若不然挑断手筋,也未必不可能。
忆起昨日后怕,其人不善,且招招阴狠,好似避开要害部位,叫人难猜来意。后妖露出破绽败了几回,现出真相,才口称是这院子曾害他修为,要院主拿命来偿。
画云歪着脑袋,表情困惑,他是听说过此院死过一位大夫,难不成是那大夫的仇家上门来找错了人?
一入回忆,难注意到身后,黑影现在屋檐上来回走动。
满院的药用花草,于人来说是芳香满鼻,神清气爽。于兽来说,却是疾首蹙额,疲乏不堪。
损了修为,如今不能再复人形,使不出功力,冲上去恐又要输给个毛头小子。玄狸焦急不安,又想报仇,又生怕有人追上来,倘若识破了它的真身,只怕性命难保。
“原来在这呢。”
突然有人出声,近在咫尺,为时已晚,那人伸手就揪住了玄狸的后颈,稳稳拎到半空。
犹一出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
玄狸自以为耳听八方,能通晓各处风吹草动,却唯独没听到这人的任何动静,武功之高强一叶知秋。
画云闻声迟迟抬了头,见一侍卫在他梁上半蹲着,手中还提着只正在摇头摆尾的猫。
“谁?”他速速退至院中,随手缠好护臂,警惕地盯着来人。
“二少爷不必惊慌。”
降嗔初开口,展起手臂避开玄狸飞舞的爪子,起身从房梁滑下,稳稳落到画云面前,自报家门曰:“卑职乃楼中总护,名降嗔。”
“总护?”画云一时怔愣,转为疑惑,“来我这做什么……抓猫?”
他猛然想起,难道是方负春叫他来搬院子的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