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元这下收了笑,放她下地,眼儿还藏着闪闪的光,煞是正经道:“就叫豆儿罢。”
还豆儿,他连想都不想,随口这么打发,一看就跟逗着玩似的。绿莺瘪瘪嘴,有些心疼女儿,早就摆完满月酒了,冯元还不给张罗起小名,这时候还得靠她开口,然后他竟然随口一诌,豆儿?呵呵,亏他好意思说出口,她忍不住撇嘴嘀咕:“咋不叫豆包呢,要不就叫四喜丸子好了,左右一个不受重视的。”
冯元笑得讳莫如深,沉默半晌,等欣赏够了她的娇俏小性子后,才慢悠悠解释道:“落花生,又叫泥豆,先开花后结果,闺女叫豆儿,将来不就能带来弟弟了?”
豆儿这个名字不算取得轻率,不仅是老夫人说先生女来再生男的话,也是冯元的想法,这个闺女长得玉雪可人,白白胖胖跟粒大花生似的,不就是他心里的珍珠宝贝疙瘩豆么?
绿莺暗自腹诽:原来他还是嫌这是个不能继承家业的女娃,不过这也正常,自古以来,在家从父,出嫁从夫,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。她终于不情不愿地点点头,算是认可了这个名字。
时光流淌,转眼冯府二姑娘就满了周岁。
抓周礼在玲珑院正房举行,封好口的针板子、绣线、裁尺、勺、包住尖头的剪子、三字经、毛笔、博浪鼓白白胖胖的一坨肉圆,一身绣着百福字的红袄红裤,撅着小屁屁在案几上盘爬,不时朝冯元咧嘴笑下,呲出几粒米白小牙,咿咿呀呀个不停。关节处带着小窝的肉手,碰碰这个勺,拍拍那个笔,不时再啊啊啊地说着大人不懂的话。
隔着冯元,冯佟氏看了眼绿莺,冷笑一声,转而去盯着那跟狗崽子一样乱爬的死丫头,可能是目光太过炙热,豆儿察觉到后抬起头,回望向她。冯佟氏面上还是挂着僵硬的浅笑,眼睛却忽然炯炯有神起来,想用眼神将自己的心声给这死丫头传达过去:好孩子,抓博浪鼓,抓纸鸢,将来做个好吃懒做天天挨揍的丑媳妇。
不都说刚生下来不久的孩子能通灵么,那也能明白她的话罢?冯佟氏正不厌其烦地跟豆儿用眼神交流,没想到那死丫头忽然嘴巴一咧,呲着牙花子喜咯咯地朝她傻笑,哈喇子跟水帘洞似的往桌上淌,打湿了那本《三字经》。冯佟氏看着那潮乎乎的桌面,感到一阵膈应,这丫头是傻子罢!是傻子罢!是不是傻子!
作为正撅腚玩耍的豆儿的亲娘,绿莺背着胳膊,将手管得极好,她不想插手,闺女爱怎么选怎么选,喜乐无忧一世顺遂就够了。而冯元呢,更是自信:爷的闺女,还能差了?
四周围着一圈亲友,二姑娘在众星捧月间,却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,抬起头,不论看到谁都咧嘴送一个笑,姨娘绿莺、爹爹冯元,连一脑门不耐烦的冯佟氏,她都咯咯咯不假思索地去散发着欢喜。像是终于爬累了,豆儿小姑娘忽然极快地拾起一个线团,屁股一沉,叉开着腿,稳当当就坐下了,紧紧抱着那线团子不撒手。
米白的绣花线,被团得圆咕隆咚的,貌似被她当成了肉包子,肉呼呼的小手捧着就往嘴里送,用米粒牙吭哧吭哧去啃着。
众人一怔,以为还得有一会儿才能抓呢,哪家父母不想走个后门,引导着孩子抓到他们想要的?可谁知这小丫头,专打人个措手不及。不过这抓得可真不错,回过神来,大家都依次道着喜:嗯,咱们二姑娘将来定是个温良淑德擅女红的贤妻良母,绝对错不了!
冯元面上稳重,只矜持地朝人点了两下头,心内却极是满意。不过看着桌上摆的物件,他还是有些怅然,要是儿子就好了,就能往桌上添些弓啊箭的。不过,也仅仅是难受了一瞬,日子还长着呢,不急。
走上前,将幼女怜爱地抱在怀里,冯元将两张纸塞入她颈下装围嘴的的大兜内,对着她道:“我们家豆儿最爱看鸟了,爹爹头几日将珍禽别墅买了来,这是地契跟房契,今儿就送给你这庄子,将来算作嫁妆,豆儿喜不喜欢?”
豆儿立马嘎嘎嘎地拍手,小腿蹬得欢实,一脸乐不可支的憨态可掬样。她哪里知道甚么房契地契的,但有人对她笑,她就高兴。冯元接着又转头对绿莺道:“这契约你先帮她保管着。”
绿莺呆呆点头,她还有些懵,这甚么庄子她虽没见识过,可闺女才一岁大啊,这么早就要备嫁妆了?
周围早就已经交谈开了,男的笑,女的羡,都在讨论冯元嘴里的那个珍禽别墅。它是个庄园,来头不小,乃是一个获罪的前朝王爷家的别院,坐落在钟翠山一道侧面的山脚下,因为引进了山上的活水温泉,庄子里养着各种禽鸟活物,仙鹤孔雀、花鸟鱼龟,喜热的喜冷的,种类繁多,既能赏玩追逐,又能沐浴熏泡。如此胜地,价值自然不菲,非一般财力所能企及。
因此在礼后,冯府设宴款待亲属,诸人吃得是各种滋味皆不同。为官的不少,经商的也有,到此时此刻他们才感到唏嘘:权、钱,缺一不可啊。羡慕的,眼红的,不露声色的,付之一笑的,五味杂陈。而绿莺只余好奇,她还从来没有泡过温泉呢,听说极烫,那人下去,还不成了水煮肉片?
入冬后,接连下雪,日日不落,已是连着几天看不到地砖了。玲珑院外,几个八九岁的冯府家生小子在划着大扫帚,将雪堆到墙根底下,开出一条能走的道来。正是顽皮性子不定的时候,家里还有老嬷嬷在府里当值,平日倚老卖老,下人也都卖她们面子,因此更是将自家小辈养得跳脱。
此时仗着天冷主子在屋里猫冬,几个半大小子扫着扫着竟闹腾起来,你扑我一脸雪,我给你来个横扫千军,正疯闹个不休。
天生男子劳碌命,冯元已顶着寒风去上值,秋云春巧两个洗漱好,正往正房走时,见到月亮门外雪花飞舞,阵阵喧哗,登时不悦。耍归耍,闹归闹,无伤大雅,可也得找个背人的地儿啊,堵在主子院外这么有恃无恐,这不作死呢么。
秋云快步走到月亮门下,柳眉倒竖,板着脸训斥:“去去去,我们姨娘还没起呢,禁不起你们这么喧哗。都给我消停点,爱扫就扫,不扫就哪眯着去,这么不懂眉眼高低的,将来吃亏的可是自个儿。”
“就是就是,也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教的,没规矩。”春巧也蹬蹬蹬跑了来,附和道。
几个猴儿挠着脑瓜子悻悻走了,春巧孩儿心性,低身抓起一把雪团了团,坏笑一声就朝那堆人掷去。被身旁的秋云瞪了眼后,还俏皮地吐了吐舌。
秋云望着她,摇摇头转身,不经意间看见圆洞门下一个角落内有异色一晃。她直直走过去,拨开覆着的散雪,捡起来一看,竟是个明黄色的牛皮纸信封。外头空白一片,她心下就奇怪上了,若是谁接的信路过这里时不小心掉了,那上头也得写收信人啊。
“咦,这谁的信啊,怎么没字呢?”春巧歪头瞅着,眨眨眼,也奇怪着。她忍不住瞎猜:“是不是哪个小厮去买信封,慌乱时从一摞子里头掉出来零星一个,其实是空的,根本没信纸?”
秋云想了想,虽说非礼勿视,可不看这封信可就还不回去了啊,丢的人也着急不是。她打开来,封口竟然没被糊上,没撕没损地被她捏着两边,张开的洞内,确实有封信。她抽出里头的芯子,展开一看,上头的字寥寥可数,可却不禁让人心头一凉。
闺女没事,已然能叫几声爹爹姨娘了,路也能走上几步,不聋不哑不瘸也不瞎,但绿莺仍是履行当初的承诺,闲暇时教上春巧秋云几个字,顺便也能让小豆儿看看。难字还没学到,常见的可是认识了七七八八。
故而,信纸上明晃晃的几个大字,秋云与春巧绝不会认错:有人想要你的命,小心!
“这字”
当秋云将信递给绿莺的时候, 她第一个念头不是怕,而是惊诧:这破马张飞的鬼画符亏她俩还能认出来,她是贴着脸看了一会,又拿远了看了一会才瞧出来是甚么字。殊不知, 春巧两人刚学了字, 正是满篇鬼画符的时候,自是同类相亲, 认得纯属寻常。
秋云忧心忡忡, 她隐约有股不详的预感, 心道这恐怕不是空穴来风, 可又如迷雾一场, 抓不到半分苗头。春巧耐不住性子, 见姨娘沉默,急忙问她:“姨娘, 这信是给你的不, 还是咱们拾错了?”
绿莺望向秋云,秋云便沉着脸朝她摇头,道:“想必是怕吹走,上头还压着个石子, 应该不是无意间落下的。”
“能不能是哪个孩子顽皮,特意吓唬咱们的,毕竟那字倒不像是大人能写出的。”府里下人的关系盘根错节,绝大部分彼此间不是近亲就是远亲, 又与冯佟氏沆瀣一气,绿莺下意识如此想。
春巧一脸苦大仇深, 看看这个, 望望那个, 愁地抓耳挠腮,秋云姐姐是如临大敌的模样,反观姨娘呢,倒是轻轻松松的,跟不是自己的事儿似的,这是关乎人命啊,姨娘你能不能上点心!
可绿莺又有甚么办法呢,这事根本想不出头绪,那信没头没尾的,既没表明谁要害谁,也没说出来怎么害。关键是若不是有人戏耍吓唬,真的是好意来提醒她,绿莺也觉得纵使他想破脑子,在府里也找不出一个这么好心的人,她与谁也没太亲,跟谁走得也不近。
“若真有人想害我,左右逃不出太太罢了,她也不见得有胆子明着来,约么也就只能在膳食上下功夫了,最近防着点她就是了。”
关于谁送的信,其实绿莺隐约猜出来一个人,就是王姨娘。
虽说人心隔肚皮,但不经意的眼神中,这个人是善是恶,总会露出那么点端倪。王姨娘性子温和,与人为善,并不在她受宠时巴结逢迎,更未在她落难时落井下石,如此可见一斑。不过那字迹还真不像这么一个文秀女子能写出来的,但也没准是让心腹下人代写的,谁也说不准不是?
可再细细一琢磨,又觉不对,冯佟氏若想害人,王姨娘又能去哪里知晓呢?
不管如何,这封信背后之人怀的是好意还是恶意,是敌是友,都不能不防。三人商量一番,皆觉大厨房人多杂乱,绿莺的吃食便由秋云亲自去动手张罗。
春巧转转眼珠子,忽然想到一个人,气哼哼道:“奴婢看这信没准就是真的,我们姨娘多好的人呀,没架子,不多事,说不好就是哪个明是非的下人写来示警的呢。要说咱们玲珑院,个个忠心耿耿的,除了那个双荚,奴婢看太太肯定将她买通了,让她来害你,当初奴婢就觉得她来者不善。”
摇摇头,绿莺觉得双荚不大可能,那人看似是个有心机的,其实相处久了,不过是个自视甚高的傻子罢了。可是万一她看走眼了呢,如今豆儿已然断奶,跟她吃着大厨房供过来的膳食,她哪还能去冒险。
想到这里,她朝春巧秋云正色道:“玲珑院的吃喝用度,全由你俩把着,千万别让她沾手,就是端个盘子也不行。”想了想,绿莺又补了一句:“不仅是她,别人也要防,只要是吃喝能进嘴的东西,你们一定不能离身,也不能离开眼前视线。”
春巧两人对视一眼,深吸口气,对于这个重于泰山的使命,深深点头。
日子一天天地过去,她们担心的并没有发生,玲珑院里外相安无事。那封压在三人心头的信,也仿佛成了昨日旧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