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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8节(2 / 2)

白马金鞍从武皇

是万岁亲至,是万岁来救我们的将士了,杀啊!

曹雄哭道:“臣罪该万死, 罪该万死!”

朱厚照冷哼一声,拂袖而去。三镇军队至此集结,直奔鄂尔多斯而去。

朝中有见识的大臣都明白, 九边的虏祸, 看起来是外患,实际是内忧。战争的胜负由两个关键因素决定, 一方面是内部的准备与支持,另一方面是外部交战时的预测与调度。

而中央乃至九边的蠹政,注定军队在与蒙作战中占不了上风。就内政而言,腐败成风的官场上,军饷被吞, 屯田被占,私役繁多, 兵卒无以为生。居重驭轻的国策下,边军火器不足,甲胄不全,马政败坏,兵卒无以为战。就外部交战而言,互相制衡的结构内,三堂互制、武臣互制、中央对地方的控制, 都使得军队如处笼中,九边将领为了保住乌纱帽, 彻底放弃了积极对抗,转为消极防御。

这样的局势,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。阁老们深知, 即便是冠军侯在世, 王守仁亲去, 也无法戴着镣铐打赢这场仗。而月池在宣府时,纵使有朱厚照的默许和内阁的支持,纵使她豁出性命,也是只能做到清查屯田,整肃军备,除掉贪将,为接下来的改革扫清道路。但朱厚照不一样,在君主集权到达顶峰的明代,他的到来等于是降维碾压。

在后勤准备上,人家一道圣旨就让十余万军民忍饥挨饿,长途跋涉,以备军用。在战场调度上,原来的金字塔式的行政链条大大降低了行政效率,可如今金字塔尖直接落了下来。官员、士卒因天子降临,皆是大受鼓舞,人人都奋勇争先,希望能攀上通天之路。陕西三镇的办事效率还从来没这么快过,文官、武将、宦官再也不扯皮推诿,而是绞尽脑汁,商榷战术,希望能做到尽善尽美。就连勋贵乡豪、宗室贪官都夹起尾巴做人,谁敢在这时候往枪口上碰。

不过有一点,朱厚照为了两京的防卫,没有大幅调度京军,而是只带了神机营,选择到此来调度边军。而陕西三边,经杨一清和才宽两任总制的整顿,士卒和马政虽有改善,可也没到脱胎换骨的地步。这是人员上的致命漏洞,但人的不足能被技术上的超前弥补。他此番携带了大量的火器。他自登基之时就令御马监制造火器,在宣府时刘瑾也督促军匠改良火统。之前的这些准备,为这次大战奠定了一定的基础。

由此可以看出,于明一方,皇帝的到来,暂时弥补了制度的缺陷,但这对皇帝本人的素质提出了极高的要求。皇帝本人要是多谋善断,力挽狂澜,重振军威也并非难事,不过要是皇帝在战场上出了岔子,内阁就只能做好丢疆弃土、死伤惨重的准备,抓紧去物色下一个明代宗了。

而在鞑靼一方,情况却迥然不同。图鲁的权威,来自衣裳坏弊,肌体不掩的民众对成吉思汗的怀念。他们觉得成吉思汗的子孙,终有一天能够带领他们,摆脱眼下的困苦,重回过去的幸福。

然而,各路部落首领和权臣,却没有那种忠君爱国的思想。脱脱不花汗被弑,摩伦汗被弑,就连达延汗的生父巴彦蒙克也是死在异姓权臣之手。在权臣心中,早就没了对黄金家族的敬畏。达延汗登基后,蒙古诸部落愿意服从他,仅是因为他和满都海福晋的实力。

可如今,达延汗身死,满都海福晋病重,图鲁不过是一个无战功建树的年轻后生,他无法将部落联盟拧成一股绳。而除了他之外,任何一个能征善战的将领也无法担当率军的大任。图鲁要是亲征,还能维持一定程度上的合作。他要是不去,大军说不定在察哈尔草原就能吵起来。

满都海福晋只能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在的时候让图鲁出征,否则越拖,情形只会越糟。右翼会借助明廷的支持,打着喇嘛教的旗号,继续招徕牧民。天长日久,黄金家族最后一点儿威望也会消失殆尽。而明廷一方,因着和右翼结盟,陕西三边重归安定,能够节省大量的军费,从而专注对付汗廷。而左翼中,喀尔喀部和科尔沁皆是心思浮动,未必能够忠心侍奉,一旦发生一点儿内乱纠纷,右翼和明廷一定会大举来攻,那时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。

满都海福晋有时也会后悔,不该杀了达延汗,可不杀他,死得就是她们母子。这时细细回想起来,原来整个汗廷都在一步一步被逼上绝路。胜负早已注定,一切都是时间问题。

朱厚照在出发前,又遭到了一众人的反对。他们跪在马前劝谏道:“主人畜犬,就是为了防备盗贼,今盗贼到了,主人却自己吠叫着去咬,那还要犬干什么。还请万岁坐镇此地,愿听臣等效犬力。【1】”

朱厚照听着这一番犬喻,嘴角就是一抽。他既不能说自己就喜欢吠叫咬贼,也不好说你们一群傻冒,没他根本不行。他沉吟片刻道:“事关重大,朕不亲至,实不能安心。卿等皆乃虎将,必能护朕周全。”

语罢,他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。当他赶到鄂尔多斯平原时,才宽正在与喀尔喀部激烈作战。

这位才总制并非是浪得虚名。他所带的是一支标准的一万人部队,守辎重三千人,马军两千人,以及作战步兵五千人。

有步兵和辎重在,就不可能像鞑靼骑兵一样转头就跑,而一旦仓皇逃窜,阵势一乱,死得反而会更快。为今之计,只能一边想方设法将对付逼退,一边等待救援。才宽以骑兵为两翼,步兵为中间。骑兵放火箭,步兵树立长矛。所谓火箭顾名思义,是绑上火药的铁箭。骑兵在射箭之前,点燃引线,靠火药燃烧的助推,推动火箭刷得一下射出去。而这箭的箭镞长三寸足以射穿铠甲,而箭头还带毒,一旦扎进肉里就有性命之忧。

喀尔喀部的第一波冲锋就在密集的箭雨之下败退。这时,才宽却命骑兵减少放箭的速度,意在诱敌近前后,再使用火统等一起就近密集攻击。但喀尔喀部的首领哈日查盖也不傻。他道:“明军既然敢到这儿来,一定不会只带了这么点火器。不要贸然冲击。”

他们分散开来,以小队的方式贴着才宽的军阵奔驰来去,忽进忽退,却不正面攻击。这一是为了以混淆视听,二是为了寻找空隙。才宽果然上当,他不指望自己那两千骑兵能去与人家打冲击战,所以还是以防守为要。他们以六人一班,一看到骑兵接近,就轮流放火统和佛郎机。

只是,骑兵的移动速度极快,又加上滚滚烟尘,明军虽密集射击,可命中率却有限。双方就这般僵持。等到明军疲乏,装配弹药的速度变慢时,哈日查盖就抓住机会,从后方陷阵。

训练有素的骑兵部队,能够在瞬息之间冲到军阵的面前。可步兵却没办法在短时间内,完成装药、瞄准、点火、连续射击等一系列的工作。所以,他们要么抓紧机会,用密集弹药击溃敌军,要么就只能等死了。

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,才宽大惊,忙命士卒一面以盾坚守,一面以矛刺马眼,以刀砍马腿。大家伙拼尽全力,才拦住了第一波撞击。可喀尔喀部见第一队不能进,就让二队跟上,二队不能进,就立刻让三队跟上。在如此迅猛的攻击下,步兵再不能做到连续射击。明军这边的骑兵也只能加入冲击战,为步兵的扫射争取时间。

一时之间,两军厮杀成了一片,战马嘶鸣着冲撞,到处都有倒仆的尸体,砍落的头颅、断裂的残肢在人脚、马蹄下滚来滚去,直至化为肉泥。如茵的绿草下,都化为了血红色。

几轮冲杀后,喀尔喀部的骑兵虽因火器损伤不小,可明军这边的骑兵却几乎是全军覆没。才宽不由胆寒。他时不时望着南边,希望能看到援军的影子,可他等候许久,却连鬼影都没看到一个。将帅都尚且如此,士卒当然更加焦躁。等再一次稀疏的弹药袭击后,哈日查盖就道:“全面进攻!”

先前的几次冲杀,让步兵阵有了缝隙,而这次喀尔喀部的骑兵就沿着缝隙长驱直入,步兵阵终于被截断,败势再也无法挽回。才宽懊悔不已,他眼看哀鸿遍野,忍不住哭道:“悔不该听张彩之言。”

正当步兵仓皇逃窜之际,异变发生了。喀尔喀部的人惊呼道:“来人了!”

首领哈日查盖一惊,他极目远眺,果见晨光中,黑压压的骑兵滚滚而来。他咒骂道:“额秀特,怎么还会有援兵!”

他正迟疑间,忽见那一众山海一般的骑兵发出震天的呐喊:“皇上圣驾至,皇上圣驾至,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
十万兵马齐声大喊,洪亮的声响在整个天地之间回荡。才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,依稀看见了那一点灿灿的明黄。他的双眼顿时模糊,忙跟着大叫:“是万岁亲至,是万岁来救我们的将士了,杀啊!”

将士们连战数日,早已是疲惫不堪,甚至生了绝望之念,可冷不妨听到这一声声的高呼,如在冰天雪地中迎来炭火。求生的欲望顿生,即便是最伤重的士卒也拿起刀枪,一面高喊“万岁“,一面和敌人拼杀。到最后,所有人的脸上、身上都是粘稠的鲜血,遍地都是抽搐颤抖的伤员和战马。

哈日查盖早在听到万岁时,就生了退意。他心知自己的军队连续作战多日,十分疲乏,必不是这些人的对手。要他抵死拦住这拨人,去拱卫汗廷的安全,他也是不怎么愿意。算了,还是逃命要紧。

他即刻下令:“带上战利品撤退!”

他们不仅要拿永谢布部的财宝,还要带上明军的辎重,这么一来,速度就要慢上许多。朱厚照见到满地尸骸,早已是怒气填胸,他道:“杀了人还想跑?快把铅弹一窝蜂拿出来,都给朕打!”

神机营的左哨五军听命追了上去。所谓铅弹一窝蜂是形容此火器,一发百弹的情形,只需来这么一下,弹药漫天散去,不仅能射穿人,还能射穿马,最适合攻击成群的敌军。他们对着喀尔喀部只来了这么十几发,就扫射下了一片。哈日查盖从未见过这种神兵利器,还以为是天雷劈下,当即吓得魂飞胆裂,连一波物资都顾不得,落荒而逃。

而才宽等人本以为必死无疑,谁知却逃出生天,骤然放松,便已是脱力倒在地上。才宽更是直接从马上栽下来,摔倒在温热的尸体上。他一偏头就看到亲卫没合拢的双眼和脖颈上狰狞的伤口,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惧怕,而是呜呜咽咽地哭出来。正在他悲怆不能自已时,忽听有人在他头顶道:“哭什么,朕不是来了吗?”

才宽是京官出身,来任职前还被朱厚照耳提面命过,岂会不识天颜。他愣愣地盯了朱厚照半晌,方回过神来,又惊又喜又感动:“皇上,真是您,真是皇上、真是皇上呐……”

他忙摇摇晃晃地爬起来,伏地跪在了地上。其他士卒闻声,亦忙捂着伤口朝他爬来,他们的头深深埋进了尘土中,又留下一个个鲜红的印记。他们又像刚刚一样嘶喊着:“万岁!万岁!!万岁!!!”

朱厚照见此情景,心潮澎湃,他突然万分庆幸,庆幸自己还是鼓起勇气,赌了这一局。他仰头望了望明晃晃的太阳,朗声道:“勇士们平身!”

伤员都被带下去,紧急包扎。接着,朱厚照就一边派探子查探,一边部署下一步行军的方向。他看着满地的辎重,长舒一口气,他一路省吃俭用,就是担心军需跟不上,不足以深入鞑靼腹地,如今看到这些,总算可以放心一些。他道:“这下,就是再打几个月都够使了。”

此话一出,可将左右又吓了一跳。虽然他们早有心理准备,但是真要去时,还是害怕。一众人又开始劝,就连极力撺掇朱厚照来此的江彬等人跟着说话,他们来这里,只是为了刷资历,可不是真想去生死相搏。

他们苦口婆心道:“您怎么能去那种地方,万一出了一点岔子,叫两宫太后如何安心,叫满朝文武如何自处……”

“鞑靼的主力适才已经被击溃了,剩下的都是残兵败将,末将等前去收拾就够了。”

“是啊,是啊,战场着实凶险……”

张彩实在忍无可忍,他道:“这岂会是鞑靼主力,左右翼只怕早已交战,谁生谁负还未可知晓。万岁千里迢迢而来,难道就要这么回去吗?”

一时四下皆静,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。张彩掀袍跪下,不管不顾道:“万岁,李越在宣府已然死了一次了,您难道还放心把他交托给别人,让他再死第二次吗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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