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心想,张居正之所以让他保持距离,恐怕也是在等这一句。
柳贺觉得,他回京之后或许太散漫了些,该支棱的地方还是得先支棱起来啊。
待到放衙,柳贺才发现,他明明上门去劝张居正回乡守制的,结果到了朝中一些官员口中,竟是他柳泽远这个门生苦苦恳求张相留朝,然而张居正执意回乡,气得将柳泽远下巴砸破了。
柳贺:“……”
不得不说,谣言误人啊。
第二日柳贺去给天子授课,天子竟盯着他下巴瞧了许久:“柳先生当真上门去劝张先生了吗?”
柳贺苦笑道:“是上门了,但非如京中传闻所言。”
“那是如何?”
“陛下,陛下发下夺情诏,臣也不愿令陛下为难。”柳贺道,“然为父守孝是人之常情,君父之恩虽重,臣却觉得,臣等自幼苦读圣贤书,书中所教,是孝亦为政。臣为讲官时也是这般教导陛下,若臣教学生,自身却未能践诺,此事令臣……为难。”
天子已不是三年前那般懵懂,听了柳贺之言,他也沉思了片刻。
柳贺并非在天子面前打张居正的小报告,他只是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罢了。
张居正其实不是不能走,但天子与太后却觉得他不能走,因而一封诏书一封诏书地下,后世或许评价张居正恋栈权势,但在柳贺看来,张居正恋栈权势是一方面,如今的天子与太后也确实离
不得他。
当初高拱在朝时,太后心忧他会架空天子,因而将高拱踢走,而眼下张居正若是归乡日久,太后也担心朝政离了他会一团乱,不让张居正走是合理需求。
但无论如何,太后不会错,天子不会错,极力挽留张居正的百官不会错,错的唯有恋栈权势、不忠不孝的张居正罢了。
尘埃落定
柳贺这课讲时,天子始终是一副沉思的模样,待柳贺回翰林院前,天子忽然喊住他:“柳先生,朕圣旨已下,君不可无信,此中道理柳先生想必也懂。”
“这便是臣想说的,君无戏言,陛下日后行事还请三思,因陛下所牵系不止一人,而是全天下的百姓。”柳贺道,“但陛下对恩师的器重,天下人也是看得到的,陛下重师敬师,天下百姓看到,也定会效仿陛下。”
天子被柳贺以大道理教育了一番,又夸了一下,心中还是有些欢喜的。
他明年就要大婚,心智上早已被三年前成熟了许多,他看似无忧无虑,心中所想其实也挺复杂。
按理说他是天子,应当受百官敬仰才对,然而太后与张居正仍管他管得很紧,他这天子毫无实权,每日行事还要看脸色,时间久了,自然难免有叛逆心理。
他其实仍未意识到张居正夺情的严重性,只太后说天下离不得张先生,天子也不觉得自己到了能处理政务的时候,便自然而然地给张居正下了夺情诏。
可柳贺却当面告诉他,他之行事,虽令张居正尽了为人臣的本分,却未尽为人子的本分。
他诏书下得轻易,不管这诏书是下给张居正还是别的臣子,却会令臣子们陷入不忠不孝的境地,天下人不会认为君父有过,只会认为君父身边的佞臣蒙蔽了君父。
这些话柳贺说得并不狠,却很直接。
身为天子,他不好撤回自己所说的话,因而日后行事须得三思。
回到翰林院,此时柳贺上张相府上劝说的细节早已在京中传遍了,传出谣言的人并未见证柳贺与张居正相处的场景,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,柳贺“涕泪不止”苦劝张居正的画面感都跃上来了。
众翰林们看向柳贺的神色不禁有些怪异。
以他们对柳贺的了解,柳贺不该是一副谄媚的小人相,可若柳贺上门劝张居正守制的话,柳贺还能全须全尾回来吗?
言官们可不是吃白饭的。
这几日京中的气氛也着实有些怪异,朝臣们已经做好了张居正要留下的准备,毕竟张居正此前做了那么多的铺垫,但任凭官员们在他府上喊了几日,他似乎又失声了。
柳贺找上了通政司右参议杜其骄,对方却回绝了柳贺的提议。
柳贺不得不又劝了吴中行与赵用贤一回,好在这两人此前允了柳贺,待张居正作出决断再行弹劾。
毕竟弹劾也不差这一日两日。
柳贺细细思索了一番,自己先写了一道奏章。
这奏章不过才写了一半,柳贺便见张四维身边的中书怒气冲冲来到翰林院:“柳大人,阁老有事相请。”
柳贺猜,张四维这时怕是已听说了,他并未如对方期待那般上门挽留张居正,相反,他直接劝张居正回乡守制去了。
他不知张四维气的究竟是柳贺没按他的意思办事,还是说张居正真有了回乡的意向?若是如此,张四维应当高兴才是。
到了文渊阁,在阁的却不只张四维一人,吕调阳也在。
“泽远,我那日是如何与你说的?元辅于国事何重!你为何只为一己之心,而令元辅弃天子与天下百姓而不顾呢?”张四维一出声便指着柳贺痛责,“你且说说,你为何这般?”
柳贺便道:“禀张阁老,圣人道,孝悌也者,其为仁之本与,下官不敢有私心,只是谨遵圣人之道罢了。”
“你怎的如此顽固!”
柳贺面上一副惶恐样。
不管张四维怎么说,他只来回扯着圣人之道,张四维自然也清楚柳贺是在敷衍他,将柳贺反复痛责,骂得柳贺不敢抬头之后,他才轻声道:“泽远可知,元辅已有
归意。”
柳贺仍是没有抬头,心思却在这一刻转动了起来。
吕调阳在场,张四维应该不会说假话,也就是说,张居正的确在他们面前表露过归乡守制的意思。
“此次元辅若归乡,皆是你之过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