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贺道:“弟子已在《育言报》上反驳了何心隐诸多条陈。”
张居正摇了摇头:“此人志向难改,非你驳倒他一句便有作用。”
不管怎么说,张居正愿意松口就是好事,柳贺不愿见他处处树敌,在朝堂是如此,在民间也是如此,不管怎么说,日后张居正若不在位了,总要有一二为他说话之人。
柳贺又道:“恩师,前南礼侍郎董传策过世,部堂大人来询,其追封何如?”
张居正道:“不加追封。”
潘晟任过南京礼部尚书,和董传策共事过一段时间,董传策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,徐阶的同乡,嘉靖时受严嵩迫害被下狱,然而此人在清流中虽有名声,对待下仆却极其苛刻,曾将仆人鞭打致死。
董传策任南京礼部侍郎前,吏部曾欲令其任南京礼部侍郎兼南监祭酒,张居正却说,取师当以严正,董传策只有酷暴而无严正,且为人外廉内贪,不适合为人师表。
此次董传策过世,南京刑部及董家人都说董传策是遭夜盗袭击致死,官场中人却都知,董传策是苛待仆人被仆人所杀。
别的官员过世后都有恩遇,张居正却独独不愿给董传策恩遇,此人所作所为在士大夫中都是为人所不齿的。
试想之下,此人待家仆尚且如此,待百姓又会如何
?
“董传策一死,应天士子竟将之与陈德言并列,实是……”张居正摇了摇头,“现下的读书人,着实令人担忧。”
陈德言即嘉靖三十五年状元陈谨,他是乡居时解劝兵卒作乱而死,可谓嘉靖朝死得最无辜的一位状元。
一人是被误伤,令一人是苛待下人致死,陈谨与董传策在朝时皆得罪过严嵩,品行却截然不同,若将陈谨及董传策列在一处,张居正只得感叹一句:“陈德言何辜!”
柳贺道:“文人擅春秋笔法,然真有德才之人必能知晓真相,还陈德言以清名。”
张居正道:“我却不似你这般乐观,若我不在这人世,我此时已知后人会如何写我。”
“只要弟子在一日。”柳贺道,“无论何人写恩师错处,弟子定为恩师争回名声。”
柳贺目光灼灼,语气坚定,他在此事上:绝对没有说谎。
张居正眼中真实情绪不明,半晌,他方才道:“若此人是当今天子,是你的君父呢?”
柳贺并未犹豫:“到了该争之时,弟子仍是会争。”
张居正能问柳贺这一句,恐怕已是猜到天子心中所想了。
后世史书上只记载张居正教导天子严格,写他为官如何霸道,或是写他死后被清算如何凄惨,但柳贺想,张居正也未必不知天子为人。
天子自十岁起便一直接受他的教导,直至二十岁。
古语有云,三岁看老。
张居正与董传策相交不多,却能剖析清楚董传策的为人,他看人一向是很精准的。
便如他过世前推荐潘晟入阁一事,张四维、申时行皆任劳任怨当了几年阁臣,但张居正依旧不属意二人任首辅,反将潘晟推了出来。
若潘晟不为张四维所阻,张居正也不会被清算得那般凄惨,阁臣中只要有一人出声便也罢了。
却一人皆无。
后世史书上评价张四维、马自强、申时行都会有一句,说张居正当国时,他们只知附和张居正,因而万历十年以前碌碌无为。
可他们在阁时附和、奉承张居正,张居正死后他们无人出声,甚至与天子一同清算张居正,岂不正是说明他们为人虚伪、毫无担当?
这足以证明张居正会看人。
“我只是随口一问,泽远莫放在心上。”张居正道,“我张太岳一生坦荡,死后若只能靠弟子争名,那我这首辅还不如不当。”
归政之事终归十分敏感,张居正也不愿与柳贺多提。
京中官员皆知张居正器重柳贺,为归政一事千方百计找柳贺打探内/幕,柳贺不说,传闻依然沸沸扬扬,柳贺若说了,也是给自己找麻烦。
何况张居正如今也未下定决心。
归政与否,渐渐演变成了朝中两帮势力的争斗,既然有人想张居正归政,那自然有人不愿意。
柳贺内心也很矛盾,唯一与旁人不同的,便是他的矛盾并非为自己。
传闻
柳贺被张居正赶回了家,杨尧正哄着知儿睡觉,她和柳贺道:“妙妙幼时安静,长大了却渐渐闹了起来,这一个却已是吵了,半夜不肯睡。”
有几回杨尧以为他睡了,便轻手轻脚关上门出去,回来之后就见自家儿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自己,杨尧都摸不清他何时睡何时醒的。
柳贺道:“听娘说,我幼时是很乖的。”
杨尧并未揭穿柳贺的自吹自擂,自妙妙出生后,纪娘子便常和杨尧说柳贺小时候的糗事,因而杨尧清楚,柳贺绝不是他自己所吹的那般乖巧懂事。
“相公去过恩师府上了?”
柳贺点头道:“去过了,恩师嫌我吵闹,催我早些回家来。”
柳贺说得云淡风轻,杨尧却清楚,事情定然不是柳贺说的那般,她与京中官员家眷往来时都能感受到京中的风波,其中情景与在扬州时截然不同,柳贺年纪轻轻便官至三品,压力更是不必说。
“相公常劝人不操劳,自己忙起来便什么都顾不上。”杨尧道,“家中诸事不用相公操心,相公得先顾好自己才是。”
柳贺抱住自家娘子:“我知道,无论我在京还是在外,无论我官至几品,娘子都一直偏着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