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三沉浸在自己的自说自话中,突然狰狞地从喉咙里发出嘶吼。“不过有两个碍事的人,在妨碍我们!需要先处决他们,才能带走神子!”
“就让他们成为新世界之前,奉献给神的祭品吧!”桃三笑了起来。
“碍事的人是谁?”主教皱起眉,他对那个人了解得不多,有谁在保护他吗?
“他叫:帕帕尼罗利洛尔。”桃三回答。
谁?主教吃惊地抬起头,油灯一阵抖动,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。
“帕帕尼罗利洛尔!怎么会是他,你确定没有听错吗?是罗利洛尔?”主教急切地连声追问起来。
“是的,是罗利洛尔。”桃三疑惑主教的反应。他从未听过这个姓氏。
主教重重拍打额头,喋喋不休地念着怎么会是他。
他一脚踢开地面杂乱的朽木,焦躁地拢紧斗篷,仿佛暗处正有可怕的野兽盯上了他。
他看着茫然的桃三,向他解释:“你的年纪,不知道罗利洛尔是很正常的,他早在十年前就销声匿迹了,为什么会出现在小小的塔利亚城。”
他还以为,那个家伙早就死了。
“他是谁?”桃三忍不住问。
主教咂嘴,舌头勾起一缕胡须嚼着。“帕帕尼罗利洛尔,曾经的圣骑士团团长!”
“圣骑士!”桃三晃了下神,下意识捂住嘴唇,不敢相信那样尖厉的声音,竟然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。
圣骑士团是专门为保护王室成员而设立的护卫队,能调动圣骑士的只有女王,王子、公主以及亲王等。
那是他根本接触不到的人物。于是,桃三继续追问:“他怎么会来到塔利亚城?还在保护一位荣誉子爵?”说完,桃三又摇摇头:“不,他不是在保护克罗诺医生,他是在护卫那个一袭黑衣的男人。”
主教嗤笑一声,轻轻拍着巴掌。“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,身为圣骑士团团长,公然反抗了贵族,于是,被罢免,降罪!”
“我本来以为,他早就死在十年前了,没想到他会来到塔利亚城。”主教摩挲下巴上的胡子。“你说他在守护一个男人?”
桃三被反抗贵族几个字吸引,握紧拳头,在腰间挥了几下。“反抗贵族是怎么回事?”
主教散漫地踱步,慢悠悠地说:“圣骑士必须无条件服从王族的命令,但是罗利洛尔拒绝服从。”
他笑了起来,幸灾乐祸地说:“亲王的儿子看上了一位平民女孩,下令让圣骑士把女孩带到他的房间里去。”
“罗利洛尔得知后,私自放走了女孩。并向上申报此事,”主教把眼睛眯起来,流露出些许贪婪的恶意。“可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怎么会在乎这种小事呢?”
“亲王的儿子十分愤怒,责问女孩是如何逃跑的。圣骑士团没人愿意出卖他们的团长,但是…”他张开嘴,向喉咙输送氧气,而后发出嘶哑尖锐的大笑声。“他帮助的那个人家,女孩的父母竟然主动将罗利洛尔供了出来,为了向亲王的儿子讨要一些金币。”
“不过,这显然不够治圣骑士的罪。所以亲王的儿子,命令罗利洛尔把那个女孩抓回来,但他拒绝了!”
“成为第一位被罢免的圣骑士团长,并被投放进监狱。谁知道那个家伙是怎么逃走,来到这僻静的小小塔利亚城。”
主教嘴角抽搐,努力压制住即将冲出喉咙的大笑声。并擦了擦眼角的泪水。
他显然此刻心情很好。
桃三睁圆眼睛,火苗越发明亮。“这样的话,难道我们不能将他拉进伟大的教会里吗?他可是第一位敢于反抗贵族的圣骑士!”
“这一定会吸引大量的信徒跟随我们!”桃三为自己的设想欢呼不已。
主教却给他泼了冷水,语调古怪地说:“瞧瞧你说的蠢话,我忠诚的信徒,阿达的子民。圣骑士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低贱的家伙的。”
“你走到他面前,把这些话说一说,他便要立即送你上火刑架呢。”主教穿过地面废墟,斗篷拖出一条小路,沾满泥土。
他背过身,看着油灯的光在残垣断壁上扭曲。
“最明智的事,就是别招惹他,你不会想看见罗利洛尔的剑。”他偏过头,露出髭须。“因为没有一个人在看见之后,能活下来。”
桃三安静了,但他活跃的眼珠,显然在说,他是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告。不过,他也无心与主教争辩,毕竟当务之急,是抢夺神子。
“好吧,他没那么重要。”桃三说:“但是,我们必须带走神子,审判日就在眼前,我们需要神子来代表神!从而引领所有信徒,处决那群只会吸血的垃圾。”
一个执着的人,他的念头不会那么容易被平息。主教提起灯,举在面前,看着里面跳动的火苗。
“桃三,再寻一寻吧!你所说的那位克罗诺,不可能是神子。”他用舌头一一舔过牙齿。
桃三犹疑主教如此笃定。手插进裤子兜里,向前走了几步。“主教,您为什么确定克罗诺医生不是神子?难道您得到神更准确的指示了吗?”
主教忽地转过头,从斗篷下露出眼睛。“我得到了消息,一点微不足道的消息。”
“他是皇城的人,王族的人,绝对不可能是我们找寻的神子。”
“您是如何得知的呢?”
“你是在质疑我。”主教声音不自觉变得威严。冷冷地说:“我自然有我的渠道,你怕是不知道他的姓氏,克罗诺菲尔斯德。”
“他是菲尔斯德家族独子,你应该知道他是为谁做事。”主教可不想惹火烧身。
“菲尔斯德…”桃三搜索有关这个姓氏的记忆。“皇城中那个不显眼的世袭公爵家族。传言中,为女皇制作秘药的家族?”
桃三念头不仅没有打消,反而更加兴奋。“这难道不是好事吗!”他伸出双手紧紧攥紧。“通过神子的秘药,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处死女皇,到时候便是神子发挥作用的时刻,由他带领我们重铸这糟糕的世界。”
主教已经开始厌烦了。桃三的确是只忠诚的狗,可惜,有的时候过于不听话。
“带走他,会为教会带来麻烦。”主教劝阻:“桃三,冷静一点。”
桃三又向前走了一步,进入油灯光芒范围。“您在惧怕贵族吗?神子是唯一的,我已经得到神的启示!我为阿达献上祭品后,阿达将他送到我面前。”
“审判拖得太久了,我已经失去耐心!我会召集信徒来带走神子,举起旗帜,让那群人付出代价。”
桃三凝视主教双眼,废墟中回荡他的吼声。“您老去了,胆小了。难道已经不敢推翻旧世界腐朽的一切了吗?”
“够了!”主教恼怒:“我才是阿达的代言人,最忠诚的子民,克罗诺的身份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!”
“神子是谁都可以,但是绝对不能是他。”主教肩膀颤抖着,手中油灯也左右摇摆,光晕在地面游荡。猛地,主教走向桃三。
“你这个愚蠢的家伙,女皇早就疯了,她贪食秘药,渴望长生,那些药早已腐蚀了她的意志。”
“这对我们更有利。”油灯举到桃三脸庞,主教凝视他针尖似的瞳孔。“她疯得越久,我们从中获取的利益越大。若是王座上换了年轻的王,我们的处境可就会糟透了。”
“所以,您漠视那些受苦的信众,忍受贵族的暴行?”不知何时,桃三把手拿了出来,垂在身侧,手边有隐约的光芒反射。
“哦,你这天真的蠢货。”主教沉痛地锤击胸膛,转身张开双臂,身前仿佛有数不尽的民众,正在聆听他的演讲。
“这只不过是通往永生道路上的一些磨难。”他厌恶地将刮住斗篷,铁钉翘起的木头踢开。“阿达已经记住他们的模样,等待苦难结束的那一天,神就会将他们接走。”
叠加手掌,放在额头。主教虔诚地说:“桃三,你总是理解不了我的真意,我的孩子。”他转过头,尽量让目光慈祥。“你只需要听神的话,阿达自然会指引你抵达新的世界。”
“一个没有痛苦和悲伤的世界。”
“是听阿达的话,还是听你的话。”桃三缓缓说道。今天脸上虽然没有涂抹铅粉,却依旧苍白诡谲。“您早就忘了信仰,您也被腐蚀了。”
“您曾说过,我们的存在是为了推翻旧世界,处决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。现在,神子近在眼前,您却说女皇活着,会获得更多的利益…”
桃三缓慢地仰起脸,脖颈弯曲拉伸,喉咙几乎撑破皮肤,让喉结格外凸出。
“您骗了我。”
他低声说,飘忽不定的音线让主教警觉地竖起耳朵。“您什么时候开始,不再垂目去看旧街区的人们了呢?那些誓言您把它们兑换成金币了吗?”
“就像背叛罗利洛尔的女孩父母,您也背叛了教会。”
嘴边的胡须因愤怒而抖动着,主教捏紧油灯提手,眯着眼睛,手指的投影落在地面,像是骨瘦如柴的老鼠爪子。
不听话的东西,这些可怜又卑微的低贱东西,如果不是他给了他们一口吃的,早就死在满是恶臭的垃圾堆旁。偏偏一个个的总要不听他的话。
好了,这一个也该被更换了。不过没关系,马上就会有新的桃四,桃五出现。
主教活动脸部肌肉,想先安抚住桃三,他拉扯出笑容,转动弓着背的身躯。
却没有注意到,桃三已经不知不觉间站在他的身后,正与他转过来的眼睛对视,用一双满是失望的冷漠眼睛注视着他。
在昏暗的废墟中,灯光的映衬下。举起一把老旧的匕首,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胸膛。
“呃…”
主教茫然低下头,看着从胸口涌出的血液,伸手蘸了蘸。又伸到眼下仔细看着,才确定这真的是自己体内流出的鲜血。
桃三看着他已经变得苍老的容颜,用力将刀向他体内捅进去,直到只露出刀把。
主教喉咙上下滑动,痛苦地发出几声闷哼,抓住桃三的手腕,指甲扣进皮肤。晃动身体猛然挣扎,身体歪斜着向后退去几步,扑倒在废墟中,喉咙里传来咯咯的吸气声。
手腕上的划痕冒出血珠,侧过手臂,让血液顺势滑落滴到地面。
“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您时,您的样子。您曾说过的所有抱负。现在您是被什么蒙蔽了吗?”
哒哒的脚步声响起,穿过断裂的石砖和朽木,桃三蹲下身体。“还是说,您一直都是这副样子?”
主教大张着嘴,嘴唇哆嗦,他艰难地呼吸。捂住伤口,试图堵住不停涌出的血液。歪了歪头看向桃三:“你这…疯子,我早就…咳…该知道,你与他们不一样。你…不愿乖乖做一条听话的狗。”
主教转回头,看着坍塌的天花板,曾经这里也是一片繁荣的街区。
他的瞳孔开始涣散,胸腔仿佛有风吹出,刮过咽喉变成沙哑的干咳。眼前似乎出现一个落魄小男孩的身影,与桃三面容有几分相似。
“我曾经也想试图改变什么,可是随着时间流逝。人总要明白,有些事是斗不过的!”
桃三的面容模糊,主教的眼神有些怜悯。“你这样一意孤行是不会有好下场的。你也会后悔,最后还是会变得和我一样。”
“人活着要难得糊涂。装得糊涂,真的糊涂都好。”他又咳嗽起来,声音变得微弱,几乎听不清了。桃三不得不弯腰凑到他嘴边。“这样才能活得久。”
“桃三,你记得。宗教也不过是掌权者控制愚民的手段,没有什么善恶,只是王手中两刃的剑。”
“咳咳…你…会后悔的。”
桃三眼神变了。“我不会后悔!”他继续追问:“所以,你早就成了女皇的忠犬?还是说,从一开始教会就是女皇创建的?”
“难道她害怕那些被遗弃的平民造反吗?所以亲自创建教会,用来操控我们?”
说着,桃三小声嘀咕起来。抱着脑袋俯身在主教胸腹处,而后不可抑制地发出笑声。
有什么比发现你一直坚守的事,是个笑话更可笑的事呢?
“你一直收留无家可归的孩童,原来是因为我们更容易操控,哄骗。”
主教已经不再发出声音,眼睛变得灰白。摔在脚边的油灯,火苗挣扎着燃烧。
桃三解开主教的斗篷,披在自己身上。拔出匕首,视线在主教脸上停留几秒,便起身转过头。
现在,谁都不能阻止他了。神子是不是神子不重要,教会需要神子指引他们,反抗,推翻,迎接新世界。
他刚想离开,这栋残破的旧舍外,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,就像那个人在特意提醒他。
“谁?”
桃三警觉,他竟然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,不知那人是什么时候到来。
脚步声逼近,一只手掌掀开油腻的帘子,钻进废墟的黑暗中。桃三看不清他的面容,只能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观察,同时,缓慢向后退。
随着身影走进油灯画成圈的范围内,桃三终于从他的身形,分辨出来者何人。
“帕帕尼罗利洛尔!”
“没礼貌的年轻人。”帕帕尼右手握着一把细剑,看上去很精致,就像刚刚从陈列架上取下一样。“即使,我不再是圣骑士的一员,你也该尊称我为先生才对。”
“你为什么到这里来?”桃三向他手中的剑瞥去眼神。“你是来杀我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桃三自问自答,他的神经绷紧,紧到他的眼瞳一直在跳跃,短短时间内,发生的事情太多了。
主教死了,留给他一个可笑的谎言。消失十年的圣骑士再出现,又是为了杀他而来。
“为了克罗诺医生吗?”
“不不不。”帕帕尼连声说。“你打扰到我的老板了。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些乐趣,有了喜爱的宠物。正高兴着呢。”
帕帕尼轻率地说:“你怎么能抢小孩的玩具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桃三抬起沾着主教血液的手,指着帕帕尼。“你也是个疯子。”
舔了舔嘴角,他的嘴皮干裂,就连舌头也微微发白。
“曾经的圣骑士,被皇城驱逐,如今又成为别人忠诚的狗了吗?”
“愚蠢,蠢透了。”桃三眨动越发干涩的眼睛,他奇怪帕帕尼脸色如常。“难道你不渴望自由吗?和我一起打开新世界的门!”
桃三张开手掌,血液已经凝固。“你清楚那些贵族做过的肮脏事,和我一起处决他们!改变这个糟糕透顶的国度。”
帕帕尼的眼神有了变化,说不上是嘲弄还是怜悯。
“你是在讲什么老旧的笑话。天真的小子。”帕帕尼摇头:“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斗志昂扬,固执己见的家伙,妄想以一己之力改变人类历史上,早已经固定的模式轨迹。”
“可是,大部分不是倒在路上,就是成为另一个酷吏严苛的家伙。”
“事实上,什么都改变不了。”他眼神怅然若失,陷入回忆而变得空洞。帕帕尼不愿意回忆起过去,不是无法面对过去的荣光,而是无法面对曾经被规训成忠诚无畏的模样。
但在被抛弃的那一刻时,同样毫不犹豫,也不怜惜。
作为荣耀与象征王国光辉的圣骑士称呼,也不过是王族手中,血统更加高贵的狗。
帕帕尼打量桃三披在身上黑色的斗篷,下摆绣着的火焰很是精美。
“你又能做什么?你低估了王对国家的掌控。”帕帕尼流露出一丝不屑。桃三不明白这不屑是给他还是给女皇的。
“即使她已经疯了,即使她沉迷秘药很多年,即使…”帕帕尼没再继续说下去,而是转移话题。“就算你带领邪教所有人妄图造反,就算你能鼓动克罗诺医生。你走上通往皇城道路的第二天,你就会死。也许是被军队杀死,也许是被圣骑士杀死。甚至是被邪教的人杀死。”
“好吧,好吧。”帕帕尼看着桃三倔强的眼神。“假设女皇被你杀掉,也会有新的王登上王座。”
“贵族会一直存在,平民始终不会减少。纵使会更换位置,也不可能完全抹除存在。”
“我可不是来听你这些无聊的大道理的。”桃三躬身,压低身体。他总觉得自己的脖颈已经被帕帕尼盯上了,或者是被他手中的剑锁定,只有这样压低身体,能给他一些安全感。
“说得再多,也只能向我证明,你是一个无能的懦夫。一只几经易主的狗!”
他杀过很多人,为了主教承诺给他的新世界,一个美好虚幻的梦。
到了今天,他连主教也杀了,也许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。
他必须尝试!
假如抢夺神子,推翻这糜烂的国度会失败九十九次!他也会去赌唯一成功的一次。
把刀放进手肘夹住,擦干血迹。桃三握着匕首对准帕帕尼,他打不过。桃三眨着眼睛,让滚落到眼皮的汗珠继续滑落,眼睛敏感地眯成缝隙,眼角轻轻抽搐。
“我会成功的。”桃三说服自己。“如果不是你们这群碍事的家伙,总是要跳出来阻碍我。”
帕帕尼不置可否。“谁知道呢?”剑尖在身前画了一个半圆。“也许你没有盯上克罗诺医生,我们的确就不会见面了。”
“年轻人总是过于顽固。”帕帕尼有些遗憾地说。这让他想到曾经的自己。
人们会喜欢自身所没有的特质,当它在别人身上体现时,就会不可自拔地爱上他。
同样,人们也会讨厌自身所拥有的某些缺憾特点,当它在别人身上体现时,就会无可救药地怨恨他。
所爱的是幻想的自己,所恨的是对自身的不满。
帕帕尼一腿屈膝向前半步,躬身双手握剑。虽然没有剑鞘,却做出拔剑的姿势。
他不动如山,面对不肯认清事实而退缩的桃三。他只是在他冲过来时,另一只脚抬起,腰身转动,剑在半空中划过。
轻巧无声地斩断桃三咽喉,呲的一声,皮肤划破,大量的鲜血涌出,喷溅到油灯玻璃灯罩上,让周围暖黄色的光变成血红色。
匕首掉落,桃三双手死死捂住露风的喉咙,低头双肩颤动,膝盖一软,双膝跪在地面。
帕帕尼收剑,抖去血液,姿态优雅从容,步伐迅捷冷酷。
他看着已经说不出话的桃三,他正费力地捂住脖颈,弯垂腰身,蜷缩成球形。大量血液依旧从他手指间流逝,像一个个细小的支流,最后汇聚成一片,在膝盖处形成一摊血池。
帕帕尼走到血液边缘,把剑插进血液中。轻声说:“对于骑士而言,用剑埋葬是最高荣誉。”
他松开手,盯着桃三勉强抬起头,从发丝间露出的那双黑色却逐渐黯淡的瞳孔。
他似自言自语地凝望他的眼睛,说道:“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疯狂,罪恶在四处狂欢,正义却躲在一旁瑟瑟发抖。”
“你早就该知道这个道理。”
“也许就不会死在这里。”
桃三松开脖颈,颤抖着抬起手,不知是想握住身前的剑,还是伸向帕帕尼。
最后只停在半空几秒,便猝然连带着身体摔入血泊中,身体痉挛几下,瞳孔彻底灰暗下去。
但他依旧努力挣扎,瞳仁里,陷入阴影的瞳孔,似乎有模糊画面闪过。
恶臭的垃圾堆旁,有一位笑容亲切的得体男士,向他伸出手。
他所渴望的幻想中的新世界,永远都不会到来了。
帕帕尼把剑留在那里,踩碎油灯的玻璃罩,让烛火顺着灯油燃烧。而后,转身离开了废墟。
外面天色很好,走出的那一刻,像是从充满黏液的虫茧内挣脱。
与这残垣断壁的破败肮脏的废墟不同,天边的云像鱼鳞一样怒张着,天蓝地像被刚刚清洗过。
身后,那些朽烂的木头,也许很容易点燃。火苗已经将其吞噬,冒出呛鼻的浓烟。
帕帕尼与来时一样,悄无声息地离开旧街区,驱车返回家中。
这几日餐厅都没有开门,看蒙丁的意思,短时间他没什么兴趣营业。
走进宅院,蒙丁在院中最能汲取阳光的地方,摆放一张躺椅。正蜷缩在椅子上,把四肢尽量摊开,抿着嘴唇,时不时舔一舔被炙烤干燥的嘴皮。眯着眼睛,眼珠偶尔在眼眶里转动一圈,像是在想什么有趣的事。
帕帕尼过去,让身影遮蔽躺椅挡住阳光,插着腰带着长者般慈祥纵容地抱怨道:“您把麻烦事全推给我了,一个人躲在这里逍遥。”
蒙丁眼珠转向帕帕尼,讨巧的眼睛,毫不掩饰摆出欢喜的弧度。
他用牙齿咬住下嘴唇,又舔了舔。
帕帕尼扶住额头,用规劝的语气,无奈地说:“难不成您还在回味那个吻吗?”
没有情人和恋爱过的年轻人,有时候在处理感情上,就是会拖沓又麻烦。
“不是吻。”蒙丁辩解。他只是在那一刻,恰好饿了。又恰好,克罗诺医生在那时散发一股甜美的气息。
“那我倒要听一听,难道您是在品尝美食吗?”
蒙丁语焉不详,压下眉毛,用手指搓着下巴。“算是吧。”他犹豫地说。
他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去啃咬克罗诺的嘴唇。
不过,回想起来。大概只是同孩子一般顽皮地举动。别的,他是没有去考虑的。
“他很温暖,帕帕尼。”蒙丁像讲故事似的说着。“一开始,他很像我的猫,落魄却高贵,有着漂亮的眼睛和洁白的毛发。”
他声音低沉下去,若有所思。“现在不一样了。他很有趣,展现出与他表现的模样,完全不符的内在。瞧瞧他那矜持又疏远的样子,得体得就像绅士模板一样,内在…也是一个有秘密的。”
“他就像在压抑激烈翻涌的情感,试图伪装成一个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动容的玩偶。”
蒙丁张开手指,有规律地活动。仿佛正在牵引丝线。
“所以,吸引了您。您把他当做可以陪伴入睡的玩偶了吗?”帕帕尼问。“亲爱的老板,您想要独占克罗诺医生吗?”
“我可不是独断专行又蛮横无理的人。”蒙丁揉捏自己的脸颊,呢喃道:“我可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。”
帕帕尼托住手臂,抬起下颌哈哈大笑,他显然乐意见得蒙丁吃瘪的样子。
“您太突兀了,一定是吓到克罗诺医生了。”帕帕尼假模假样地说:“真是一场失败的亲密戏码。”
他可不想表现出幸灾乐祸的态度,手指按住嘴唇两边。
罕见的,蒙丁脸红了。露出羞涩含蓄的笑,指腹摩擦柔软的嘴唇。也许,正是因为克罗诺外表看上去,像是如太阳般长久散发着光芒。可只要一靠近,便立即能感觉到他的拒绝,那光只有亮度没有温度。才会纠缠不清地吸引来各种奇怪的家伙。
“您真是青涩呢。”帕帕尼打趣。“如果您一定要继续回味下去,浪费时间的话。还不如再去见一见克罗诺医生。”
“我可不是在回味!”蒙丁立马反驳。他从躺椅上坐起,手臂搭在扶手。“他散发一股清甜的香味。”
蒙丁想说,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,在那个时候蛊惑了他。
帕帕尼半蹲下身,试图教导这个完全未被雕琢过的“孩童”。
“您品尝到了味道?”
“不,很奇怪,”他否定了。而后沉默了许久,才带着犹疑,不确定地舔了舔嘴唇。笑了笑。“更像是品尝到他的灵魂。”
“啊,”帕帕尼叹气,索然无味地嘟囔:“您最近在研究哲学吗?说得可真高深。”
“饶了我这老人家,我只想有个简单的脑子。”帕帕尼看向蒙丁两汪深潭似的眼睛。“说实话吧,您需要什么?”
“需要我把克罗诺医生送到您身边吗?还是您需要他成为一个精美的人偶?或者……”
“干脆成为您的美食,说不定您借此就有了味觉。”
“你总是这样。帕帕尼,”蒙丁把腿弓起,下巴抵住膝盖。身上铺满柔和又暖洋洋的阳光,让他几乎要融化在光里。“别太纵容我。”
“我和克罗诺医生,可是关系不错的友人,我正期待他许诺我的礼物呢。”蒙丁让眼睫盖住眼睛,慢吞吞地说:“活着的克罗诺医生更有趣,我可不知道,他还会打人巴掌。”
他说得太轻,像是在与自己对话。帕帕尼有些听不清,嘴角上扬的弧度慢慢落下去。清凉的风卷着阳光的温度,从他身上吹过,带来些许清凉,又像是被浸泡过热水的毛巾,贴了一下脸庞。
不知怎的,他就出了神。好一会后,帕帕尼才开口。“老板,骚扰克罗诺医生的小子已经死了,我去时,他将邪教的管理人杀了。我想,他们很快就会更换新的管理者。”
帕帕尼停顿一瞬,抓起一把草叶,在手里碾磨出汁水。“最近塔利亚城发生了很多糟糕的事,您喜爱的宠物,一不小心就被邪教的人盯上了,差一点就要抢去了。”
“那个愚钝的警长,又在处处找着麻烦,都追到舞会上去了。”他咂嘴。“那两个人处理事情真是生疏又蠢笨,竟然想到了下毒,简直是在过家家。”
“差一点就要被他从子爵口中,得知不该知道的事。”帕帕尼笑了下。“您还未必知道呢,我从邪教那里听来,克罗诺医生可不是普通的贵族,他是菲尔斯德家族的继承人。”
“您可能不知晓,他们世代为王族制作秘药。”帕帕尼又停顿了,脸上表情变得僵硬,想要唾弃又硬生生忍住的憋屈样子。
“我可知道那东西的威力,能让人短暂焕发生机,以后便依赖得再也离不开。”
“女皇也许就是靠着这个东西,试图让自己活得更久。您也知道她已经疯了,我们在做的事,会引来越来越多的麻烦。”
蒙丁抬起头,转动身体,面对帕帕尼坐好。
此刻,帕帕尼从蒙丁身上看到一丝了无生趣的呆板,他与克罗诺医生,某种程度上而言,何尝不是一样?
“我们……也许可以离开塔利亚城。”帕帕尼看向这栋奢靡却在时间侵蚀下褪色的房子,继续说:“您也不喜欢这个地方,不是吗?”
“如果您舍不得克罗诺医生的话,我们可以把他也带上,去个僻静的乡下,那里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事发生。”
“您会和您的宠物,生活得很开心。”
“是什么让你突然想要离开?”蒙丁问。
自从十年前,他捡到重伤昏迷的帕帕尼,并照顾他安康后,他就一直留在他的身边。很少会发表自己的意见,也从未提及过去。
自发地担起父亲一般的责任,悉心照料他长大,有时候,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,帕帕尼对于他过于纵容。
在杀死那条老狗后,他们着实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,直到被来自皇城的信使登门,王需要新的皇家厨师。
而他,利维菲斯的儿子,再合适不过。
“我有预感,继续留在塔利亚城,会发生更糟糕的事,我希望保证您的安全。”帕帕尼很严肃。“王座上的王疯了,这个国度又怎么可能正常呢?”
“您并不喜欢做饭,我知道的。”帕帕尼目光变得温柔。“我们去一个,再也不需要您去做讨厌的事的地方。”
蒙丁没有回应,双手握紧椅子边缘,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。突兀地开了口,眼神穿过帕帕尼的身躯,仿佛在注视某些更内在的东西。
“我也是疯子。”
他用陈述事实的语气。“帕帕尼,离开塔利亚城,关闭潘地曼尼南餐厅,我又能做什么呢?我只会做饭,我是个厨师。”
虽然这是令人厌恶的事实,但他必须承认,他体内流着那个人的血。早已经被塑造成一位合格的厨师,一位没有味觉,却依旧能做出美食的厨师。
不论食材取自什么。
“不!”帕帕尼摇头,情绪激动地站起身,蒙丁不理解他的急迫感,从哪里而来。
他初次表现得如此不淡定,眉心的皱褶加深,眼神锐利而危险。
却尽力劝阻他,用一点都不强硬的态度,说出安抚的话。“老板,疯的不是你,是这片国土,这座王国。”
“我们可以离开这里,继续过普通的日子,少用一些人类做菜。最近我用牲畜做的菜,味道也不错。”帕帕尼拍着胸膛。“虽然您品尝不到味道,但是从客人的评价来看,可是好极了。”
“我们可以在乡下开一间餐厅,一间只做牲畜的餐厅。”
“您依旧是店老板,而我是厨艺好得不得了的厨师,克罗诺医生…”帕帕尼说:“假如他顺从您的话,做个乡下医生也不错,如果他不愿顺从您,我想他就更适合做您的宠物。”
人们会下意识留恋熟悉的环境,即使曾经给予他们许多痛苦,甚至现今也持续不断地产生麻烦。可是,依旧不是所有人,都有勇气走出去,并重新开始。
蒙丁站起身,拍了拍帕帕尼肩膀,轻松地眯起眼睛。“我会考虑你的建议。不过,在那之前;我需要再去见一面克罗诺医生。我一直在期待他为我准备的礼物,我想他不会让我失望。”
蒙丁自说自话,重复自己关注的事,而后就向房屋走去,进入大厅看不见身影了。
帕帕尼留在原地,把手臂抖了抖,插进裤子兜里。
他的老板不在意他的提议,可能某个时刻就陷入自己的思绪中,早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。
帕帕尼陪伴蒙丁已经十年,十年的日日夜夜,他依旧无法读懂那双只能依靠周围皮肤带动,而做出表情的眼睛,到底有没有传递过某些关于主人的情绪。
蒙丁正如他所身着的一身衣服色彩一样,是浓郁弥漫的黑夜。
帕帕尼无法理解,无法左右。所以,他只希望保证蒙丁的安全,他要让这个救赎他的不幸的孩子,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幸福。
哪怕这份幸福,需要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之上。
黄昏时分,气候突变。一切变得灰蒙蒙、黑沉沉。乌云像是揉皱的纸团,诡谲地遍布在苍穹,只有几朵黄红色的斑点,证明阳光还在发挥作用。
看上去,暴雨马上就要抵达了。
蒙丁正是在这样的时刻,出现在克罗诺早已经修好的铁门外,并一下一下戳着门铃。
这并非他不礼貌,以往门铃一响,便能听见克罗诺从远处急急忙忙赶来的脚步声。
这一次,等了一会儿,都没有任何声响,蒙丁只能不厌其烦地按着门铃。终于等到克罗诺走出房门,他看上去一副没有睡好的样子,尽管努力维持舒缓沉静的表情,眼下的青色还是显露出他的倦怠。
他迈着犹豫谨慎的步伐,走到铁门前,穿着宽松的灯笼袖衣裳,下摆被裤腰包裹,紧身的米色裤子,让他的腿看上去更加修长。
“克罗诺医生没有睡好吗?”蒙丁问。
克罗诺不情愿地打开铁门,点了点头。
“您不知道吗?昨日我这里被袭击了。”克罗诺说,并观察蒙丁的表情。
他恰到好处地表示出惊讶。“真是不幸,您没有受伤吧?”
“没有。”克罗诺摇头,和蒙丁并肩向屋内走去,真是不想承认,他都有些习惯把蒙丁迎进房门了。
“只不过在躲避的时候,身上被玻璃碎片划伤。”克罗诺看向蒙丁。“近几日您在哪里呢?”
“啊!”蒙丁轻轻拍打嘴唇,做出努力回忆的模样。“您知道的,在美食节上发生了那么糟糕的事,没有人愿意出来吃饭了。所以我的餐厅也恰巧有了休息的时间。”
“我这几天都在家中休息。”蒙丁给了肯定的答复。
克罗诺踏进屋内地毯上,对于蒙丁的话既没有怀疑也没有赞同。
屋内已经恢复如初,只不过桌面的花瓶已经空了,看来克罗诺还是受到了些许影响。
他让蒙丁坐下,而后去冲泡咖啡。蒙丁把手提箱放到沙发旁,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,明明哪里都没有改变,蒙丁却觉得屋内暗沉了。
就像现在的克罗诺一样,尽管在努力掩饰,也还是流露出闷闷不乐的神情。
很快,克罗诺端着两杯咖啡,放在茶几。
蒙丁拿起杯子,瞥了一眼,总觉得里面的液体有些浑浊。
但他相信克罗诺不会给他下毒,他这样的人不会犯罪。所以他喝了一口,舌尖有些痛和麻。
蒙丁轻轻咂嘴。“味道有些怪,您换咖啡了吗?”
克罗诺摇头。他只不过在里面放了一些辣椒粉。
蒙丁耸耸肩,把咖啡喝尽,这下连舌根也痛起来了。
他小声吸着气,微张着嘴巴。一把嘴合上,舌头贴住温暖的上颚就更痛了。
克罗诺面无表情地注视这一幕。恰当地偏过头,移开目光,若无其事地啜饮咖啡。
“您…看上去…嘶有些疲惫。”蒙丁艰难地组织语言。
“任谁遭受袭击都很难快速平复下去。”克罗诺放下杯子,把手掌搭在膝盖。
“您好像过于清闲了,难道打算一直关闭餐厅吗?”克罗诺看向蒙丁,他眯着眼睛,不停眨动,眼白泛红。
“的确有更有趣的事,吸引走我的注意力。”蒙丁挡住嘴唇,借机吐出舌头,总算感觉好受一些。
“如果,您想再次光临我的餐厅,我一定会将开门的时间提上日程。”舌头上的麻痛感缓解,他把手掌放下,不时看向茶杯,猜测里面到底被放入什么。
“我会考虑的。”克罗诺倚靠沙发,手掌托住手臂,目光垂落在地面,他看上去像是思绪被其他什么事引走了,但是很快被他拉了回来。
“一直麻烦蒙丁先生来到我这里,为我做饭。我还没有上门感谢过您呢。”克罗诺突然说道。
蒙丁惊诧地抬起头:“您想去拜访我吗?”这可真是奇特的感觉,就像扮家家酒似的,冷淡的妻子关切晚归的丈夫。
不过这显然是蒙丁多想了,克罗诺只是想表达感谢。
“是的,我认为我需要去拜访您。”克罗诺手指缓慢滑动,掐紧衣服褶皱。眼睛并不去注视蒙丁的反应。
邪教的事没有让克罗诺苦恼,昨夜翻来覆去睡得不好。全是在困惑暗场见到蒙丁的事,以及他“凑巧”地出现在那个人袭击他的时候。
还有弗洛姆拜托他的事,似乎都指向一件特定的隐秘。不幸的是他也被牵连进来,虽然克罗诺常常警醒自己不要去探寻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。
现如今,却好像与他有关了。他清楚自己去暗场为了什么,他是在为谁效力。所以…蒙丁也是吗?
“真是的,这太突然了。”蒙丁搔着鬓角的头发,手指来回拨弄,那张具有欺骗性的脸,露出无辜羞涩的表情。
“看来回去后,我需要打扫一番,以备迎接克罗诺医生的到来。您准备什么时间来拜访?”蒙丁把自己家的地址,告诉克罗诺。语气克制加重,好让克罗诺记住。
克罗诺整理被抓皱的袖子,眼神专注。“我想需要几天,您知道的,我才刚刚被袭击过,怎么也需要时间恢复。”
“真抱歉。”蒙丁责怪地拍打掌心。“我太心急了。我会在家中等待您。”
那间褪色陈旧的房屋,即使他夜夜都会回去安眠,却从未多加注意过。那里对于蒙丁而言,不过是一张熟悉又黏稠的网,从一头怪物继承给另外一头。
现在因为克罗诺想要登门,似乎才有了另一层含义,是他的居所,他的巢穴。
而吸引他的充满生命力,耀眼的雄兽,正好整以暇地准备主动踏入。
也不知从哪里升起奇特情绪,攫取蒙丁的心神。使他不自觉地眼睛明亮,手指欢快地拍打膝盖。
他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件事,将目光移向克罗诺的嘴唇,本能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。
“您的嘴唇受伤了。”
克罗诺身体僵硬一瞬,下意识抿起嘴唇,把伤口藏起来。又猛地回神似的,恢复镇定自若的姿态,拿起茶杯挡住嘴唇。
不以为意地解释:“我没有向您说明遇袭那天的事。就在昨天一位可怕的男人,也许就是邪教的人,他袭击了我。”
克罗诺一本正经地说:“也不知从哪里流窜进来一只黑色的大狗,它赶跑了男人,也咬伤了我。”
蒙丁沉默,嘴角喜悦的笑容消失。皱着眉试探地问。“一条黑色的狗?”
“是啊!您铁定没有见过。”克罗诺张开手臂演示。“一条又高又瘦的狗,大得出奇。”
蒙丁咬着下唇,有些为难似的,表情很古怪。半晌,才艰难地笑道。“那还真是一只不讨喜的狗。”
克罗诺点头,慢悠悠地喝着见底的咖啡。
这让蒙丁心情沮丧,他分明清楚克罗诺是在当面骂他,可是却不能做出任何反驳。
那天他可是戴着面具,否认了自己的身份。
不过,瞧瞧!他的小猫已经会主动责怪他了。
“我的礼物,您准备好了吗?”蒙丁又问。“真是失礼,怎么可以让客人一再追问。您可要知道,我有多么期待这份礼物。”
克罗诺手掌一颤,茶杯差点掉落,好在他及时用另一只手托住。
他并非不在意这件事,只是一连发生的事太多,最近思绪驳杂。他便把这件事挤到角落里去了。
克罗诺神情不自然地低下头,耳朵轮廓,透过穹顶的灯光,微微泛着红。
“真是抱歉,我当…当然准备好了。”他尴尬地摩擦嘴唇,不敢去看蒙丁。
蒙丁坐直身体,双手交叉。俨然一副审判者的模样。
不会撒谎的人说起谎话来,可就更让人伤心了。因为这实在像是泡沫一样,一戳就破。
蒙丁看向自己掌心,交错的伤痕很丑陋,让他的手掌看上去就像被丢弃在垃圾堆里的废弃木偶,一边被摩擦剐蹭出各种痕迹,一边任由时间腐蚀的枯朽。
但是,他很期待,这只手接过克罗诺的礼物。
他漆黑的生命中,第一份礼物。
蒙丁若无其事地背过手掌,好吧!他现在对于咬破克罗诺嘴唇,又被指责的羞赧已经不存在了。
转变成后悔,他应该在他的脸上再多留下一些痕迹。
就让他推给那只又高又瘦的黑狗去吧!
克罗诺及时起身,向书房走去,他偏过头看向身后的蒙丁。他靠着沙发,以严肃又意外松弛的姿态坐着,双臂自然搭在腿上,十指交叉。
只不过低着头,发丝挡住眼睛,使克罗诺看不见他的表情。
他进入书房,很快拿着一本书走出来。
那本书还缠绕一根粉色的丝带,有着蕾丝花边,被精心绑成蝴蝶结。但蒙丁觉得熟悉,看上去像是捆绑窗帘的绑带。
蒙丁接过这本书,用手指向上推动绑带,露出书名《孤独者的赞歌》,封面是一个举着剑,目视前方的男人。
他左右翻转书籍,发现封面边缘有磨损,这甚至不是一本崭新的书。
他抬眼,克罗诺坐回沙发,与他对视又慢慢移开。
“这是我常看的一本书。”克罗诺解释:“讲述一位冒险家的故事。”
蒙丁取下绑带,简单翻阅几页。“克罗诺医生看上去,不像是会喜欢这类书籍的人。”
克罗诺反问:“蒙丁先生认为我会看什么类型的书呢?”他自说自话表达对他的了解,真是叫人恼火。
蒙丁托着嘴唇闷笑:“您看上去会看那种淑女守则什么之类的书。”他显然是在调笑克罗诺,即使是淑女,也不会如此苛刻地要求自己。
他简直像是挂满不同条例制成的锁,小心翼翼地不敢触碰任何一把。
还是菲尔斯德家的孩子都是这副样子?
“您可真会说笑。”克罗诺被逗笑了似的,矜持地抿嘴微笑,而后问道:“您需要再喝一杯咖啡吗?”
舌头在口腔里滚动,蒙丁回想起刚才麻痛的感觉。“不!克罗诺医生的咖啡太特别,我恐怕喝不了。”
蒙丁低头,继续翻阅书页,书籍有指甲盖那么厚,字数并不多,大概讲述一位地位低下,处境贫瘠的男人,因为某些突如其来的变故。不得不远离故土,一路途经多处冒险的故事。
“这看上去更像是哄小孩的童话故事。”蒙丁问:“您为什么喜欢这本书?”
克罗诺没有立刻回答他,反而向他询问平常看什么书。
“我不看书。”蒙丁说:“我不喜欢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字,看上去就像被囚禁了一样。”
克罗诺诧异地抬起眼皮。“您的想法真特别。”
他转而说,睫毛垂下。“一位身陷囹圄的人,能摒弃过往一切,继续勇敢地走在人生道路上,并收获对自我的赞美,难道不值得尊敬吗?”
蒙丁挑起眉毛。“所以您喜欢英雄主义?”
“不,这说起来太空泛,正如您所说,我不是这之类的人。”克罗诺摇摇头,目光移向蒙丁手中的书籍。眼睛在微微闪烁,像是有月光照映在湖面。
“而且,我并不相信英雄主义。”他停顿一下,组织措辞,委婉地说:“我毕竟是贵族。”
蒙丁了然,英雄的自我证明,大多是推翻他们这些浮夸奢靡的贵族。
于是,蒙丁换了种说法。“所以克罗诺医生是赞扬主人公不畏艰辛、迎难而上的人生态度。”他晃了晃手中的书本。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克罗诺疲惫的脸上,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微笑。“不是所有人都有脱离困境,重新开始的勇气。”他又低垂视线,似乎意有所指,语气轻飘飘的无力。
“您看,就像我是一位荣誉子爵,而您是一位优秀的厨师,这是注定的。”
克罗诺继续说:“人生就是这样,看似有很多选择,不同道路。实则根本没得选。”
蒙丁把绑带重新套在书上,小心扶正蝴蝶结。“克罗诺医生想要换另一种人生活法吗?”
“您突然与我这般谈心,真是让我受宠若惊。”书籍被他放在腿边,用手拍了拍。“我很喜欢您的礼物,就像把您…的一部分送给我似的。”
克罗诺忍着不悦,不让眉毛挤在一起,他实在挑不出什么合适又得体的礼物,想来想去只有这本书最为恰当,既表现重视又不会失礼。
不过他的话可讨厌死了。
“感谢您的喜欢,我真怕一本书比不上您送的玫瑰和胸针。”克罗诺缓缓摩擦杯沿,抬头对蒙丁笑道:“您好像深谙浪漫,一定十分受小姐们喜爱。”
蒙丁摸了摸鼻子,今天的克罗诺有些奇怪,看上去颓唐低迷,已经软绵绵地责怪他好几次了。
这种表达不满的方式,就像是在向他撒娇。
“您可要冤枉我了。”蒙丁举起手掌表示无辜。“花是位老古板推荐的,而胸针用来送给一位绅士再合适不过,可惜您从来没戴过。”他适宜地表达委屈。
“最近糟糕的事太多,实在没有什么正式的场合需要我穿戴庄重。”把茶杯放回桌面,往身前挪动,又向蒙丁的方向推了一些。才把手臂搭在沙发扶手,翘起一条腿压住膝盖,姿态防备警惕。
“谈及我的事可就太无聊了,为何不聊聊蒙丁先生呢?”手掌抬起撑住脸颊,克罗诺的眼神有些涣散,却一如既往地温柔。
“我?我可没什么能说的事。”蒙丁眨眼。“我可比您还要无趣。”
“蒙丁先生说过我是您的友人。”克罗诺也眨了眨眼睛,他倦怠的样子做出如此俏皮的动作,迷人得让人移不开目光。
“难道不能让友人多加了解一下您吗?”克罗诺问。“您平常喜欢做一些什么事?”
这可问住蒙丁了,他翻阅过往的记忆,当然只截止在遇见帕帕尼之后的记忆,而在那之前的,只会存在他的噩梦中。
“如果晒太阳算是乐趣的话。”手指伸进头发里,将其向后拢去,露出苍白的额头,以及与眼睛一般黑的细眉毛。“我想我应该是喜欢的。”
“您看着可不像是冷血动物。”克罗诺疑惑,这个爱好可真是出乎预料。
按照他对于见过蒙丁几次面,积攒下来的了解。
他看上去不像会对什么事情感兴趣,因为就像黑夜似的,自然地就蒙住你的眼睛,实在难以去探查。所以克罗诺对他的映像,只有直白的自来熟,且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达成亲近的目的,连责骂一声无赖也不成!
“如果要用一种动物来形容我的话,那么我留给克罗诺医生的是怎样的形象呢?”蒙丁好奇地伸展身体,手臂平放在茶几。
“哦,我可想不出来。”克罗诺为难地说:“大概是狗之类的犬科动物吧。”他真想说是冷冰冰又滑腻的毒蛇什么之类的,或者是蜘蛛,悄无声息地就在你家中结了网。
“犬科动物吗…”蒙丁嘴角上扬,笑容迅速划过。“狼也是犬科动物,您觉得我是温和的,还是危险的呢?”他声音突然就低沉了,嘴唇失去上扬的弧度,便显得脸庞僵硬阴晦。眼珠下沉,看着像是在注视克罗诺唇上的伤口。
这可太有意思了,毫无威慑力又对危险迟钝的猫咪,正努力想探寻他的本质。
蒙丁重复一遍他的问题,让愣住的克罗诺回神。他有些不适,闲适的姿势逐渐绷紧。
“您看上去…当然是位温和的人。”克罗诺煞有其事。“不然可不会慷慨地愿意为我做饭,我真该多向您表达谢意。”
“是吗?”这副生硬且努着嘴唇有些不服气的样子,更像是在心里小声咒骂他。
“当然。”
“我深感荣幸。”蒙丁绅士地弯了下腰。
“能被克罗诺医生这样温柔的人,认为温和,真是极高地赞誉。”蒙丁用几根手指撑着下巴。“您看着就与危险这两个字毫不相干。”
克罗诺表情短暂凝滞一瞬,摩擦手掌,很快让掌心发红,他却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动作。
蒙丁一直在观察他,发现他此时紧张的肢体动作更像是处在一种难堪的境地。
他差点要忘了,克罗诺有一间上锁的房间,和他一样。未必是外表所看上去的那么柔软。
“也许是您对我的了解失误。我并不是多么温和的人。”克罗诺吞吞吐吐地说,把眼尾挤出几条细纹,像是额角痛一样,揉着鬓角。
他眼前闪过在暗场里,把瓷瓶递给斗篷人的画面。紧接着便是一个个捧着书本,在他耳边念诵的身影。
真糟糕,他为什么一直想着在暗场遇见蒙丁的事。
“怎么会,您就是这样的人。”蒙丁笃定地说。拿起茶杯引来克罗诺的目光,然后移动茶杯放在茶几中间,清脆的碰撞声让克罗诺瞳孔紧缩。
蒙丁扬起头,眼睛像是困倦似的眯起,姿态有些傲慢。在他身上却不显得无礼,反而有种孩童般真诚的说服力。
“正如温和的绵羊喜欢吃草。贪婪的狼群喜欢吃肉。”他看着克罗诺的眼睛,嘴角慢慢拉开。“羊喜欢吃草,因为它是羊。狼喜欢吃肉,因为它是狼。人也一样,我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,就被条条框框束缚成各自的样子。克罗诺医生,亲爱的。改变不了。”
“所以…绵羊会一直温顺。”
克罗诺哑口无言,过了一会儿,淡淡地笑道:“您说得对。”
是的,怎么能改变呢?
他是菲尔斯德家的独子,所以一切都是注定好的。
额头又痛起来,他看着更没有神采了。
他在想一些危险的事,从见过弗洛姆警长之后,就一直盘亘在他的脑海之中。
而蒙丁的到来,恰好催发了这个想法。
这导致他主动去探寻蒙丁的住址,这一切都在他不知不觉间完成。回过神时,他就做好了去蒙丁家中一探究竟的准备。
他需要解开蒙丁出现在暗场的谜题。克罗诺离开皇城太久了,塔利亚城平静安稳,除了每次为女皇送去秘药,静怡的就像他可以远离压在他身上的所有责任。
可是现在出现另一个人,似乎也与皇城有瓜葛。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,菲尔斯德家尊敬的女皇陛下,到底又有了什么疯狂的念头?
“您在想什么?”蒙丁发现克罗诺在他面前已经走神好几次了。
“我在想,我为什么会在暗场看见蒙丁先生。”出乎意料的是,克罗诺竟然直率地说了出来。
蒙丁反问:“那么,我又为何会在暗场看见克罗诺医生呢?”他通过帕帕尼,已经知晓克罗诺真实身份,自然也就清楚克罗诺出现在暗场的理由。
不过,他不明白克罗诺怎么会一心想要探究他为什么出现在暗场。因为他看上去不会对这种事情好奇,即使仅凭感觉都能猜出他身后牵扯着一个麻烦的秘密。
克罗诺不会喜欢麻烦。他了解这只故作高深的猫。他每次前来,他都有小心翼翼地控制表情忍耐,那样子就像只要给他一个可能,一个施展的机会,便要立刻把他这个随便踏入别人领地的家伙丢出去似的。
“是我先询问的您,难道不应该是蒙丁先生先回答吗?”
“我可记得呢!”蒙丁发笑:“我询问您的时候,克罗诺医生的回复是:难道我有什么不能出现在下面的理由吗?”
克罗诺又抿起嘴巴,手掌相握,拇指压住另一根拇指骨节摩擦。
“我重复过很多次,您不是那种会对别的什么无聊的事好奇的人。所以,克罗诺医生就一直保持下去吧。”蒙丁不乏警告的意思,本能的他不想让克罗诺知道他在做的事。
虽然在蒙丁的思维里,宰杀动物做饭和宰杀人类做饭没什么区别。但是…他就是不想被克罗诺知道。
于是,他转换语气,俏皮地询问:“还是您开始关心我了呢,所以迫切地想要得知关于我的任何事?”
克罗诺用力按住骨节,嘴唇努动,视线转来转去,又抬起手指打理了下头发,才勉强没做出失礼的嫌弃表情。
蒙丁被他的反应逗笑,接触的次数多了,克罗诺在他面前的反应也不再像初次所见的那么生疏。
“您可不要把我当作哪家的小姐来戏弄。”克罗诺语气有些严肃。
蒙丁挺起他消瘦的腰,把手掌伸到克罗诺面前,像逗弄猫狗似的招手。“您这样说,就像我是个风流的浪子一样。”
“难道我在您面前表现得不够绅士吗?”蒙丁收回手,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。而后竟把眉毛挑高,露出甜蜜的笑容,连语气也不再懒散而是轻快起来。
模仿风流的男人说道:“更坦率地说喜欢我,不可以吗?”
“噢!您真是的!”克罗诺双手撑住茶几,脸颊粉得如同刚刚盛开的桃花。“竟然对另一位男士,说出如此轻佻的话来!”
他说不出什么过分责怪的话,只能愤慨地瞪着满眼无辜,歪着脑袋看着他,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蒙丁。
“您的反应真有趣!”蒙丁侧过头,眼睛斜睨着克罗诺。心口有些痒痒的不舒服,他好像看见一只炸毛的猫,手指忍不住想去顺它的毛。
“您太失礼了。”克罗诺胸膛起伏,收回手臂交叠在膝盖上,用威严的眼神指责蒙丁。
“好吧,我向神圣不可侵犯的克罗诺医生道歉。”蒙丁举起双手,然后做了向神明祷告的手势,又弯腰手掌抚摸胸口向克罗诺行礼。
虽然温顺地闭起眼睛,但很快睁开其中一只,欢快地对着克罗诺眨动。“您原谅我了吗?”
克罗诺虽然羞赧,但还是矜持地点了点头。他正因送出的礼物心亏,实在难以理直气壮地去责备蒙丁。
况且他的责备对于他这样的人,又有什么威慑力?不知又要用他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,去幻想什么糟糕的东西了。
“感谢您的仁慈。”蒙丁这才把另一只眼睛也睁开,带着一点小得意地坐直身体。“您饿了吗?我可没忘记我前来拜访的任务,这可是一道与众不同的菜肴。”
本来不饿的,被蒙丁一说,顿时觉得胃部痉挛了一下。
克罗诺为难地整理了下领口,看向茶几上面的纸盒。这让他的让步看上去就像是因为美食,而不得不忍受坏心眼的恶魔的戏弄。
舌头在口腔里,留恋地滑过牙齿,仿佛已经回忆起之前品尝过的味道。他的确有一阵没有吃过了,而且近日因为这些糟糕的事,影响了睡眠,也许急需一顿美食来缓解神经。
所以,克罗诺只犹豫了几秒,就严肃地点了点头。
蒙丁一副临危受命的姿态,起身提起手提箱走向厨房。
此时窗外的天空昏暗得像是有人用手遮住了太阳,只有一块块斑驳的深蓝色,暴露出没有被乌云遮挡的蓝天。
随着几声闷响,云团间滑过游蛇一般的闪电,空气变得闷热而潮湿。水汽不知是从天空倾轧下来,还是从地面升腾而起,总之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气。
就连在屋里坐着的克罗诺也闻到这股味道;他从沙发上起来,绕过茶几,走到敞开的门口,向着天空张望。
云层如同簇拥在一起的莲叶,有深有浅,有浓有淡。偶有短暂瞬间,一块云朵被闪电照亮,好似翻滚着的波涛汹涌的海面,黑压压地像是下一刻就要破开一个洞。
克罗诺才驻足一会儿,一声震天响的闷雷之后,淅沥沥的小雨成片落下,然而不过片刻,便一股脑地从“洞”内倾泻而下。
他伸出手指,冰凉的雨滴打在指尖,迸溅得将他袖口打湿,克罗诺依旧痴望着雨幕。
忽地,一只雨燕冲破雨幕,直直地冲向云层。克罗诺握紧门框,探出身体,目光紧紧追随那道模糊的身影。它的翅膀分开了雨水,仿佛划出一条水线,自天际钻入浓密黑暗的云层中,好似突破到另一个世界,消失不见了。
克罗诺仍在张望,确定雨燕消失后,才落下脚跟,怅然地将脸颊靠住门框,听着院中“哗啦”的落雨声。
厨房内,蒙丁把手提箱放在一边,取出柜子里的锅倒入少量水等待烧开。然后打开手提箱,将里面米浆混合果实打成的糊糊取出,拿了一颗柠檬切成片。
水烧开后,他把糊糊倒入锅中,趁着这个时间,切割一小块牛肉。不过几分钟,糊糊就冒出香味熟了,蒙丁将糊糊倒入碗中,上面摆放几片柠檬,再将切成小块的牛肉放在上面。
看似一切准备妥当,他关闭火,手掌撑住橱柜边缘,低下头嘴角带笑,眼睛蒙在阴影下看不清。
而后拿起手提箱里一把干净的厨刀,划破尾指,涌出的几颗血珠滴落在牛肉块上。他才用盖子扣住碗,闷了一会儿,端上盘子,向客厅走去。
走出厨房,他没在沙发上看见克罗诺,转动眼珠,发现他正倚靠在门边。蒙丁便把托盘放在茶几上面,走到克罗诺身后。
“你在看什么?”他显然站在这里有一会了,身上也沾染了水汽,还溅上不少雨滴,白色的丝质上衣,袖子处被打湿的地方紧贴他的皮肤。
“听下雨的声音。”克罗诺没有转过头,几道炸雷短暂照亮他的脸庞,闪电像是投入他的眼中,使他的双眼熠熠生辉。
蒙丁放慢呼吸,努力侧耳倾听雨声,但很可惜,他没有从暴雨中,听到什么有趣的东西。
“饭好了,您再不去吃,可就要错过最美味的时候了。”
克罗诺扶住门框,转过身背对门外的黑暗,一瞬间仿佛要被那黑暗吞噬。他的发丝被水滴打湿,一缕缕的贴在他的额头和脖颈处,他小声地打了一声喷嚏。
“您这样子可真狼狈,像是被遗弃似的。”蒙丁想替克罗诺擦去发丝滴到他眉骨处的水滴,抬手的时候,想起打在他脸上的那一巴掌,默默地又把手放了回去。
克罗诺挡住嘴唇,瞥了蒙丁一眼。“蒙丁先生除了餐厅之外,还想开办什么收留所吗?”
蒙丁大方给出他的笑脸,“我可不介意收留克罗诺医生。”
他真应该是个粗鲁的人。克罗诺想,这样他就可以狠狠地踩这家伙一脚。保准让他痛得跳起来。
克罗诺避开蒙丁,到沙发坐下,打开盖子,看见里面浓稠的浆糊,和柠檬片上面几块被闷得表面发白的牛肉,几乎可以说是全生。
他还从未吃过全生的肉,克罗诺用叉子托住柠檬片,看向蒙丁张开口腔,慢慢把柠檬和肉块放入口中咀嚼。
蒙丁背过手,凉风吹拂尾指的伤口,微微刺痛,他…笑得明媚,眼神幽暗。
舌头先是感受到酸涩的味道,涎水溢出,他微微眯起眼睛。随后肉块被抵住上颚,他开始咀嚼伴随柠檬汁水,口感鲜嫩却尝不出生肉本身的血腥味的牛肉,将其咬成肉丝,混合酸味吞入腹中。
他几乎是没有停留的,便把叉子伸向其余柠檬片和肉块。当全部咀嚼吞下后,才慢条斯理地举起碗,小口小口将糊糊喝尽,而后优雅地抽出纸巾擦拭嘴唇。
口腔里完全是柠檬的酸涩清香的味道。这不停地刺激克罗诺的味蕾;大大增加了浓稠的糊糊的味道,厚重饱满,温暖地流过他的喉管进入胃部。因雨水而来的寒气,一下子就被驱散了。
而且他的嘴里,依旧是水果的清新气味。干净得就像他没有品尝过生的肉块和奇怪的浆糊,但是的确得到了饱腹感。
克罗诺显出颓唐的慵懒姿态,将手掌放在肚子上,感受那里的温暖,唇齿间不散的味道,让他的疲惫翻涌,忽地就困倦了。
他打起哈欠,小小地寒战一下,瑟缩身体。然后抬起下颌去看蒙丁。“蒙丁先生的美食一次比一次更美味了。”
“大概是做饭时的心境不同。”蒙丁还站在原处。“而且我加了一些别的东西,这可以让食物变得更美味。”
“那一定是很珍贵的秘方。”克罗诺猜测,也许是什么热带雨林里的特殊果实,或者其他国家昂贵的香料。
蒙丁简单思索了下。“感谢您的赞美,他可和珍贵搭不上边。”他说:“您累了,我该离开了。”
“外面雨太大了。”克罗诺说。他可不想让蒙丁留宿,那会让他一整晚都睡不着的。“您可以再等一等。”
蒙丁耸肩,戏谑地说:“这雨看着会下一夜呢。”
“我这里有几把伞,我去给您取。”克罗诺就要起身,蒙丁抬起手示意他不用动。
“您快去更换衣服吧,克罗诺医生看着太脆弱会生病的。”只是吹了一会冷风,他看上去就要立刻生病发烧了。
“会有人来接我。”
蒙丁微微一笑,抬腿去厨房把刀具装入手提箱,然后提着箱子从克罗诺所坐的沙发边走过,与他投来的目光对视。
“您要快点来拜访我,我会在家中期待克罗诺医生的到来。”他脚步停顿,严肃地说:“您可不要再失约。”
克罗诺点头。“我会去的。”他起身送蒙丁,看着他走入大雨中,沿着石柱行到一半,转过身在朦胧雨丝中向克罗诺挥动手臂。
看不清他的身形,只有斑驳陆离的黑色洇痕。而后,他就一直走向铁门离开了。
帕帕尼还是等在老地方,无聊地拍打方向盘,就像正在激昂演奏的鼓手。一转头,就看见他的老板慢悠悠走到车门旁,拉开车门,像个落汤鸡一样,带着雨水坐进车内,手提箱也放在了车座上。
这一幕显然出乎帕帕尼预料,他拧着眉,搓着自己的胡须,嘴角欢快地颤动。
“瞧瞧您狼狈的样子,好吧,我又要猜一猜了。您是想玩一些悲情的戏码,对吗?”他搔着发痒的嘴唇。“还是说,在克罗诺医生那里,您连一把雨伞也得不到。”
“真可怜。”最后,帕帕尼下了定论。
蒙丁头发像是被浇败的菜叶,完全贴合住脸庞,连眼睛都看不见。衣服更是湿答答地黏在身上,动一动就有大量的水滴滴落。
他双手将头发拢到脑后,把脸上的水迹拂去。“你总是要在每次接我时,不合时宜地说上一些老年人的话。”
蒙丁解开衣领,松开几颗扣子,衣服贴住皮肤的感觉很难受,有点像被蛞蝓吞进肚子里。
“克罗诺医生可是主动说要去拜访我呢,当然也有要送给我一把雨伞,但是我拒绝了。”
帕帕尼一脚踩下油门,转动方向盘,拐出三街区,好在车一直打着火,里面很温暖。
“您是想生病了,让克罗诺医生登门吗?”他的老板真不让人省心,总像个小孩子似的,做一些幼稚的事。
“这可无关。”蒙丁看着身上吸足水分的衣服。不经意就笑了。“我们畅谈得很愉快,我需要雨水降降温。”
“噢!”帕帕尼真想拍拍自己的额头,他无奈地抬起手掌在身前挥舞。“你现在就像陷进恋爱里的青涩的小伙子一样!”
“克罗诺医生都快俘获您了,难道我要主持你们的婚礼吗?”真糟糕!真糟糕!他只送别人上过火刑架,可不知道念圣经,交换戒指那一套。
“好吧!好吧!”蒙丁懒洋洋地将身体陷进座椅靠背里,用手指推着他的脸颊。“你又像个老光棍似的开始幻想了。”
他说:“克罗诺品尝了我的血液,他夸赞是珍贵的秘方呢。”他微微抬起下颚,模仿克罗诺矜持的笑容。
帕帕尼看向镜子里蒙丁有些得意的脸庞。真是的,他承认他开始嫉妒了,他可赞美过他的老板很多次。
“您放进了食物里?”
“是的。”
“真卑鄙。”帕帕尼说:“我以为是您直接喂给他呢。”
帕帕尼偏过头,一边看着路况,一边说:“您最好不要叫克罗诺医生知道,不然您又要被打巴掌了。”
“那只是一个不怎么体面的误会。”蒙丁替自己解释。他已经与克罗诺越发亲近了,正像挚友一样。
“好吧!”帕帕尼耸动他宽厚的肩膀,无奈让步。
他可不能妨碍小朋友的友情,不过,他真想把克罗诺直接捆绑起来,送给他的老板。好叫这陷入“恋情”中的笨小子,直接和他离开塔利亚城。
“所以,您暂时不打算离开塔利亚了,是吗?”
“再等一等。”蒙丁阖目,用指骨顶住太阳穴,打圈揉着。“我需要好好想想。”
帕帕尼叹了口气,算了,随小蒙丁的意吧,他难得碰见让他感兴趣的事。反正有他在这里,总不会叫他出事的。
“您可不要睡着,会感冒的。”帕帕尼提醒。
蒙丁眼睛睁开一条缝隙。“对了,明天让餐厅开业吧。”
“您准备工作了?”帕帕尼诧异,车开进五街区,沿途的树木快速掠过。
“克罗诺向我询问,什么时候开业。”
帕帕尼小声咕哝几句。
之后,他再没打扰蒙丁休息,到了家门前,好在他来时带了伞。帕帕尼撑伞护着蒙丁进屋;然后催促他去把衣物换了,再洗个热水澡,才能去睡觉。
蒙丁顺从地照办了,但他还是在第二天早上发起烧来。
帕帕尼把药片碾成粉末,用热水冲开,扶起蒙丁让他小口喝下。他娇气的老板不肯吃药,像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,根本咽不下去。
“瞧瞧,我说什么来着。”帕帕尼生气地举着水壶。“您就是昏了头!”
蒙丁被包裹进厚实的被子里,额头敷了浸泡冷水的毛巾。
他脸颊红润,嘴唇干燥,正像条鱼一样张合嘴唇。偶尔还要咳嗽几下。
“睡一觉就好了。”蒙丁迷迷糊糊地说。
帕帕尼有些生气,在地板上来回踱步,顺便把蒙丁的拖鞋踢到床头柜旁。
“噢,您真是…真是的!”他单手叉腰,头痛地拍打额头。“我要留下照顾您,您现在这样可离不开人。”
“不用。”蒙丁费力地把手臂从被子里抽出,有气无力地摇晃。“睡一觉我就会康复的,餐厅该开门了。”
帕帕尼脚尖点着地板,哼了声。“您还想着克罗诺医生会来餐厅与您见面吗?”
他很焦急的模样,语气也很冲。骑士守则可没有教过他,要怎么让一个被迷惑的小子清醒过来。
蒙丁嗓音沙哑地笑起来: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么生气。”
帕帕尼不自在地挠着后脑,眼睛胡乱转动。“自从我照顾您以后,这还是您第一次生病。”
“别担心,这只是个小感冒。”蒙丁还在笑,用他那张让人忍不住亲近,流露几分稚气的脸庞。
帕帕尼大声说:“您看着快变成一根红辣椒了。”
蒙丁笑得咳嗽几声,“好了,帕帕尼。让我休息一会儿。”
他托长语气,阴阳怪气地嘀咕:“真是的…真是的。”
“我会去把那该死的餐厅打开,但是管它中午有几个客人,我可是要回来看您有没有退烧。”
蒙丁点了点头。
帕帕尼一边叹气,一边俯身触碰蒙丁脸颊,发现的确不是很烫,才不情愿地转身准备离开。
在他即将迈门出去时,蒙丁转过头,小声说:“帕帕尼,不必感激我救了你,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拯救我。”
帕帕尼脚步停顿,身体僵硬得几乎发出齿轮摩擦声。他转了下头,又转回去看着地面。
“您…说这个干吗?我看你要烧糊涂了,好好休息吧。”他轻声关上门,下了楼梯离开了。
当年有骑士为他打开监牢的门,送来他的佩剑。那是为他单独锻造的重剑,他带着那把剑杀出监牢,一路逃亡到塔利亚城,最后他都不记得是倒在哪一个巷子里了。
是尚且年幼,却格外瘦小的蒙丁捡到了他,用满是伤痕的手,将沉重的他拖回储藏室,又去带回了他的剑,悉心照料他直到能行走为止。
帕帕尼始终记得,醒来时。正蹲在他身边的孩子,有着怎样一张可爱却苍白的脸,就像从未吃饱饭一样。眼睛比他亲手杀死的人的眼睛,还要空洞死寂。
后来,他知道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的事。于是他做了当初送那个女孩离开时一样的决定。
他准备杀了那个男人,然后抚养他长大。出乎他意料的是,那个孩子出奇的坚强勇敢,他亲手处决了那条疯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