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胸膛起伏得很厉害。
“爸爸妈妈总说我很听话。”
“哥哥,其实你比我还要听话……唔!”
“闭嘴。”
他的手握住我的手腕,我疼得闷哼,想把手抽出来,可是却纹丝不动。他像没有感受到一样,手下还在无意识地不断用力,直到我受不住地开口。
我抽了抽鼻子,哀求他:“……哥哥,我疼。”
他如梦方醒地松开手,我连忙去看被他抓疼了的手臂,上面已经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红色指痕。
他又朝我伸出手,我以为他还要像刚才那样对我,连呼吸都屏住了,哽咽着慌乱地摇头。
结果他只是拿过我的手腕,在刚刚被他蹂躏出的红痕上面轻轻地揉。
他的表情里表情里看不见愧疚,更多的是深深的茫然。
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。
我妈帮我请了假,我在屋里听见她给班主任打电话,说我在路上摔了一跤,这几天没办法去上学了。
我爸对此没什么怀疑,因为我会帮着我妈骗他。他问起来的时候,我说我是在放学的路上摔倒的。如果说我是在家里,或者是任何可能和我哥在一起的时间受伤,受罚的只会是我哥。
他们会让我哥跪在地上,我爸把一根很粗的皮带从墙上拿下来,抡圆了砸在我哥身上。
小时候受了伤,我发现只要我一哭,我哥就会挨打。他们会怪我哥没有看好我,却不会问我为什么淘气。
在那之后,我再也没有在受伤之后跟他们哭诉过。
我觉得那场面很吓人。
而且他不应该因为跟他没有关系的事情受到无谓的惩罚。
我在家里待了两天。
这两天我绝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不愿意动,一动浑身都疼。
第三天是周日,我哥坐在桌子前写作业,我妈推开门问我,好些了没。
她脸上的表情像前两天一样满溢着关怀,我以为她是要叫我去吃饭。但是她朝我招了招手,说,过来,晏晏,爸爸妈妈带你去商场。
我才想起来她那天承诺过的话。
比起拖着我疼痛的身体爬起来去走很长的路去商场,我更想待在家里看着我哥的背影躺着。但我的想法并不在他们考虑的范畴。
也许她是想用买东西来让我忘掉她打了我这件事,这无可辩驳。我奇怪的是我并不常挨打,他们却每一次都如此郑重其事,但是我哥从小到大被打过无数次,他们却没有过一次道歉。
我回头看坐在桌子前面的哥哥,他写着字的手没有停下来。
他和爸妈似乎都默认了不会带他。
好像只有我觉得这并不应该。
可是我不敢跟妈妈提起,说,能不能带上我哥。
我不敢再惹怒她。
我哥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视线,停下笔,回过头摸摸我的头,跟我说,“小白,你去吧,哥哥在家里写作业。”
我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,我把外套套在身上,站起身的时候,他又伏在桌前写起了什么。
可他好像并没有在写字。
被妈妈的手拉出门的时候,我看见那个作业本上被他画出一条又一条扭曲的线。
我想说什么,可是爸爸已经拍了拍我肩膀,推着我走出了家门。
自从我改了名字之后,他们第一次这样一起陪我出门。
在之前,我还不知道我哥是领养来的时候,他们也曾经带我和我哥一起出门玩。
我们在游乐场里,坐过山车,摩天轮,排队的时候我哥拉着我的手,我看见排在后面的小情侣,男生替女生背着包,女生把手里的小风扇给男生吹,手里拿着一根棉花糖递到男生嘴边,问他要不要吃。
我顺着我哥的目光去看,他盯着女生手里的棉花糖,我知道他想吃,可他不会说。
在之前,我并没有察觉出来父母对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,可能身处在宠爱之中的小孩总会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偏爱。但其实从小到大,我哥的要求从来都会被无视,那时候他就已经学会了不再自取其辱。
当时我只是觉得我哥看着那个棉花糖的眼神很可怜,我想让我哥吃到棉花糖,尽管我觉得那玩意并不好吃。
我扯扯我爸的衣服,对他说,爸爸,我想吃姐姐手里拿的棉花糖。
他笑得很开心,对我说,好。又问那个女生,棉花糖要多少钱,听到十块钱的价格之后,就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。
对于那个十块钱可以买两顿饭的年代,这个价格可以称得上贵了。但是我爸不舍得让我伤心,他摸出十块钱递给我,对我哥说,“白予清,你带晏晏去。”
他并没有想到要给我哥带一个,也许就是从这时候开始,我意识到他们对我和对我哥是不一样的。
哥哥牵着我的手准备走出排队的队列,我拉住了他,对排在我身后的女生说,“姐姐,我们要出去买棉花糖,一会儿还会回来的,我们没有插队的。”
不知道我的话哪里让她兴奋,她很激动地摸着我的脸蛋,对他的男朋友说,“哇,好可爱的小弟弟!”
我哥拉着我走出人群,还能听到那个姐姐的声音,她说,“这个哥哥也好懂事哦,还知道牵着弟弟不让他走丢!”
那句话完整地传到我的耳朵里,我就感觉到我哥牵着我的手紧了紧,攥得我的手掌有点疼。
后来我想,如果可以,他应该其实并不想那么懂事,也并不想被以这个词汇称赞。
我把钱递给摊主,拿到了一个并不怎么好看的棉花糖,摊主似乎是个来摆摊的大学生,做得很有种半吊子的味道。棉花糖没有好看的形状,糖丝很勉强地拼凑在一起,在签子上摇摇欲坠。
我们钻回队列里,跟姐姐拿着同样的棉花糖,她虚虚地往前碰了一下,很灿烂地笑道,“干杯!”
我也甜甜地笑,揪了一小块放进嘴里。
好甜,太甜了。
和我想的一样。
我去看我哥,他没有再盯着谁的棉花糖了,视线虚虚地落点,投在不知名的远处。
我叫我爸,说,“这个不好吃,我不想吃了。”
他在我的脑门上弹了一下,笑着说我浪费,又说吃不了给你哥去,我可不吃这种你们小孩吃的东西。
我就把它递给我哥,他沉默地接过那个看起来没什么损伤的棉花糖,我想我的眼睛一定亮亮的,期待他吃到棉花糖能高兴。
但是没有,他的眼神从期待变得平静无波,最后那根吃完的签子被他折成几段捏在手里。
检票员尽职尽责地揩着头上的汗,告诉面前的人排到我们了,在身后的姐姐雀跃的呼声中,我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,不好吃。
期待了很久的东西被发现不过如此,也许带来的是更浓烈的失望。
身侧入场的门口摆放着垃圾桶,我从他手里接过那根签子,扔进垃圾桶里。他的手指上裹挟着融化了的糖丝,黏黏的。
就像粘稠又闷热的夏天。
我并不觉得他认为难吃有什么问题,我只是为了我们两个有了对棉花糖的一致看法而感受到了认同感。
它就是不好吃呀。
这没什么问题。
我悄悄把手从我妈妈的掌心里抽出来,我心想,有点热了,现在。
快到夏天了。
新闻里说以后的夏天会越来越热,但我觉得比不过我和我哥一起去游乐园的那个夏天。
商场里人来人往,我跟在爸妈身后,没什么兴致地一眼眼望过去,意料之外的看见了我哥的同学。
小时候总是跟我哥一起带着我玩,家里面贴满了奖状的那个。
他跟他的同学一起来的,乌泱泱的很多人。
他也看见了我,很兴奋地跟我打招呼,说,“小白,你也来买东西啊!”
我点点头,他就跑过来很夸张地比划了一下,说,“小白,你都长这么高了?你还记不记得我,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。”
我觉得他像是拿错了台词,有点神经。他也没比我大两岁,只不过是去了高年部,跟我不在一个楼里了而已。
但我没有好意思说他,我看见了他手里的东西。
他也发现了我的目光,说,“三棱镜,我们老师让买的,说数学课上要用。”
我当然知道,有天放学我看见我哥在用硬纸板围成一个三棱柱,我问他在做什么,他说在做三棱镜。
我盯着他手里的东西,心想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三棱镜。它被拿在手里颠了两下,他问我,“你喜欢?”
我摇摇头,又点点头。
他被我逗笑了,说,“小白,想要就让你妈妈给你买呗。”
“他不姓白。”
我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我身边,开口道。我哥的同学一下子有点局促,挠了挠脑袋,说,“不好意思啊,阿姨,忘了。”
又对我说,“小时,拜拜。”
我觉得有点怪,不怎么好听,也没有小白好听,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哥喜欢叫我小白。
他眨巴眨巴眼,拿着他的三棱镜回归他的大部队去了,临走的时候偷偷朝我做了个鬼脸。
我目送他走远,跟妈妈说,“我想要跟那个哥哥一样的三棱镜。”
“就一个镜子有什么好玩的。”她很不理解,“你挑挑有没有什么别的想要的。”
“不,我不要别的。”我很执拗,“我想要三棱镜。”
她终于妥协,从货架上拿下那个三棱镜。
回家的路上我把它捧在手里,看着彩色的光投射在衣领,鞋尖,或者是我的发丝。
很漂亮,我很喜欢。
回到家天已经彻底黑了,我哥仍然坐在桌前,应该是在写作业,可他之前写作业都没有这么慢。
我关上门,神神秘秘地把三棱镜放在台灯的光下,彩虹就架在他写满了字的作业本上。
他伸手摸了一把那座彩虹,没说话,然后又看着我。
我把东西递到他手里,很开心地笑道,“是不是很漂亮,哥哥,我让妈妈给我买的。”
“我在商场遇见了哥哥的同学,他说你们数学课要用。”
“我不……”
我知道他想说什么,可我打断了他,我说,“给你,哥哥,你不要用那个纸板做的了。”
他沉默了片刻,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我的心跳加快了几拍,冲他笑开了。
台灯熄灭,我躺在床上盖着被子,床的一侧很空,我等着我哥洗漱回来。
我的内心藏着小小的窃喜,为他的喜欢,他能够收下这个东西。
我想,他终于可以做个拿着别人没有的东西,令人羡慕的小孩了。
我很兴奋,以至于我哥的那侧响起了清浅的呼吸声的时候,我还没有丝毫困意,早上起床的时候,我整个人都迷迷糊糊。
我看着我哥背着我蹲在地上收拾书包的背影,跟他撒娇,说,“哥哥,我好困。”
他的身形一僵,站起身拉开门,没有回头看我,说,“快起来吃饭了。”
他像往常一样拖着我洗漱穿衣吃饭,我像是上了发条没有灵魂的机器人,最后我们出了门,他帮我把我的书包背在他肩上。
早上的第一节课是语文早读,我仍旧不怎么精神,昏昏欲睡地把手伸进书包里掏我的语文书。
尖锐的疼痛自指尖传来,我突然愣住了。
紧接着是要震破耳膜的同桌女生的尖叫声,我怔愣地看着我的手,温热的血液从我的手腕流下来,划过手臂,最后隐匿进校服黑色的袖口。
我好像知道什么了,我把手重新伸进书包,耳边伴随着女同学的惊呼,她说,“时予晏,你书包里有什么东西?你别再翻了!”
我充耳不闻,任凭令人恐惧的痛感在我的手掌炸裂开,那些东西,透明的,晶亮的,染着血液躺在我的掌心里,在阳光下折射着令人晕眩的光芒。
那是我送给我哥的三棱镜的碎片。
我爸是怎么过来把我带走的,我已经有点忘了。
我只记得我流了很多血,头有点晕晕的,太阳很暖和,我躺在办公室的椅子上,听班主任很紧张地打电话,老式的座机被她挂断。她身上飘着淡淡的皂香味,被阳光晒得暖暖的,很好闻。
那天早读的课文是《火烧云》,在爸爸怀里彻底睡着之前,我想,终于可以不用读了。
我不用读《火烧云》,一定是因为我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的云彩。
再醒来的时候,我发现我躺在医院里。
我的手上接着输液管,旁边坐着我的爸爸妈妈。
医生说,还差一点就会伤到我手腕上的神经,索性只是划伤了静脉,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。
但是我会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办法写字了。
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惊吓,我开始高烧不退。
医生把他们带出去交代情况,我听见他们在医院的走廊里争吵,我爸埋怨我妈不应该给我买这种危险的东西,我妈怪我爸没有看好我,不应该让我把三棱镜带到学校去玩,他明明送我去上学,却没有发现这东西在路上摔碎了。
我宁愿它是在路上摔碎了。
我的脑中徘徊着另一种可能:那些碎片是我哥摔碎了放在我的书包里的。
但是我的意识在抗拒它,我告诉自己,他一整晚都跟我睡在一起,怎么会有时间去做这种事呢?
我不愿意相信。
爸妈仍在争吵,门外的医生委婉地告诉他们小声一点,
他们这才噤了声,推门进我的病房,门将要掩上的一瞬间,我听见我妈说,晏晏要一个月都不能写字了,耽误了学习怎么办。
我想对他们说,我哥会教我,可是想到我哥,我的心脏又一阵抽痛。
我说,我可以用左手写字。
其实刚学写字的时候,我就是用左手写的,那时候我觉得一个左撇子的小孩写字很有意思,我学他用左手写,被我妈发现了,她就用钢尺敲我的手指,敲到手指肿得握不了笔。
那段时间每一天我的手都是肿的,因为妈妈要我写字的时候,我只会用左手写。可是只要我一用左手拿起来笔,她就会要我不准动,让我亲眼看着坚硬的钢尺一下下砸在我的手上。
我每一次都哭到说不出话,她才把我这个坏习惯纠正。
但我的左手仍然是能写字的。
她好像这才放下心来,安慰我说,“晏晏,以后不许玩那么危险的玩具了。你受伤了妈妈会心疼的。”
我说,好。
傍晚的时候,我哥来看我,他陪在我身边安静地写作业,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看像他的眼神多了些畏惧。
他很快把那些对他来说并不算难的知识学完,然后一步步朝我的病床走过来,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僵硬。
他在我身边坐下来,我连动都不敢动,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输液管。
他的声音还是很温柔,他说,“小白,吊瓶凉不凉,我帮你捂一捂。”
“没……没有,不凉。”我觉得我的声音一定在发抖。
“我还是帮你要一个热水袋吧。”他起身看着我,我畏怯地垂下眼不想和他对视,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,“你在发抖。”
“……我没有。”
我以为他看穿了我对他并不正常的畏惧,这让我感觉到久违的不安全感。但他只是把我的被子掖好,摸了摸我的额头,确认我的体温,说,“没事,我也觉得这里有点冷。”
“而且你还发烧了。”
我愣愣地摸自己的额头。
他转身去借热水袋,没有忘记替我掩好了门。
一连几天,他请了假来照顾我,往返在家和医院之间,给我带来我的饭菜,然后一边学习一边陪着我。他做的饭菜简单又足够好吃,他会监督着我一口一口吃掉,把饭盒收回到保温桶里,再在下一顿饭的时间带回去。也会给我提前把热水袋准备好,压在我的输液管上面,让我的手臂不再像之前输液时那样冰凉。
他是个合格的陪护,也依然是个体贴入微的温柔哥哥。
从小到大都浸泡在他的关怀里,我早就泥足深陷。
像是精神类药品上了瘾的患者,戒断综合征是那样令人难以忍受。
我开始觉得也许我之前的猜想只是错觉。
我谴责自己,我不该有那样的怀疑。
在我终于退烧之后的那天,戴着口罩的护士姐姐进来,最后确认了我的体温,核对了一下我的腕带,对我说,“晏晏今天就要出院了,开心不开心?”
我笑着点头,“开心。”
“一会儿你们爸爸办完出院手续就可以走了,等着他一会来病房接你们哦。”
“好,谢谢漂亮姐姐。”
她笑得好像比我更灿烂一些,脸上都红扑扑的,临关上门的时候我听见她很兴奋地跟她的同事说,“你有没有听见那个小孩叫我什么?”
叫她什么?我眨眨眼眼,看着我哥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收好,再放到背包里。他拉着我那只没受伤的手陪我坐在床上等爸爸。
我爸的动作很快,当他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,我哥给我出的算术题还没有算完两道。
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抱歉,跟我说,“晏晏,一会爸爸还要回公司上班,你先跟你哥哥回家行吗?”
我有点失望,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来,我说,“好,爸爸别耽误工作。”
他拍我哥的肩膀,说,“你带晏晏先回家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