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家柳贺不必拘束,在穿着上便十分不讲究,回家之后,他连新袍子都未做两件,等天热了,便将袖子一卷,露出半截胳膊,一点没有文人雅士的风范。
他文章写了有一叠,摞得很高,若有空闲就去太仓走一走,游玩之事在年轻时候做其实更合适,今年他已有三十岁,又见识过官场上的风浪,心态变沧桑了,看景时也易代入自身心境,反倒耽误了美景本身。
他是在礼部右侍郎位上归乡的,当时许多官员以为,他受张居正信重,应当早日回归朝廷才对,可到现在,柳贺回乡已有一年,却仍是乡居,没有一点返回朝堂的迹象。
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。
“柳泽远仍是去田间?”
镇江知府林应雷听着手下禀报,眉头紧锁道:“他既非官身,本府农事如何与他不相干,本官反因此忧心忡忡。”
“着人去他府上说一声,他既归闲在家,府中事就无需他操心了。”
“府台,此举恐怕会得罪柳泽远。”林应雷手下师爷劝说道,“此人年方三十,未必没有翻身之日,此人归乡一年府台都忍得,何不再多忍几日?”
另一位师爷也道:“府台应当也听说过柳泽远在扬州时的情景,他是当代文宗,心胸又不宽广,这般人府台无需讨好,但也不必得罪了。”
林应雷想想也觉得有道理:“便忍他几日。”
他十分疑惑:“柳泽远年少气盛,在京中颇受张相器重,为何张相就任其赋闲在家,莫非他日后都不打算起用柳泽远了?”
“只怕是时机未到吧。”师爷道,“柳泽远在乡这一年也有贤名,本府重建府学,他出力甚多,且他与南京礼部、南监都交好,前几日大宗师来本府,还特意到他府上拜访。”
林应雷不由感慨:“科第之差,差距何止万分?本官当年若是二甲,也不会在知府位上熬了这么多年。”
“他柳泽远一中进士便入了翰林院,二年未满便晋为天子师,与众阁老、部堂、翰林相交,如我等外官进京时,想去人家府上探路都寻不到门道。”
林应雷所说的是官场上的实情,他能这般说,两位师爷却不好附和,只得编了两句话搪塞过去。
林应雷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,柳贺是隆庆五年进士,柳贺入官场比他晚了十五年,品阶却比他高了一级,论官位的含金量,柳贺这礼部右侍郎堪比应天、凤阳巡抚。
……
柳贺久不至京城,官场众人似乎也忘了他的姓名,然而过了夏日,到八月时,礼部尚书潘晟被加封为太子太保,太子太保虽为虚衔,却是堂堂从一品官。
潘晟嘉靖二十年便入仕,彼时许多官员都靠写青词得蒙帝宠,潘晟虽为榜眼,却不愿媚上封官,直至今日才升至为官生涯的巅峰。
隆庆朝起的阁臣中,除高拱外,其余资历均不如潘晟。
然而潘晟这太子少保刚加封一月,他竟以归乡心切的缘由返乡了!
满朝文武皆是愕然。
可潘晟说跑就跑,他归乡的心情竟比柳贺请假时还要迫切。
众官员:“……”
仔细想想,隆庆年时潘晟已经跑路过一回了。
潘晟走了,他的礼部尚书之位却空了出来。
到这个时候,礼部尚书空置可谓意味深长。
申时行府上,申时行与手下道:“潘新昌此次返乡,诸位看,可有元辅的手笔?”
“应当不会。”手下道,“元辅与潘新昌关系一贯紧密,纵是想迎柳泽远入阁,应当也不会令潘新昌去位。”
张居正这人对盟友还是十分照顾的,潘晟位高权重,并不是张居正能轻易劝走的。
“老夫也是如此认为。”申时行道,“如今朝堂上,可还有堪配礼部尚书之位的官员?”
答案是没有。
总不能将陆树声、万士和再搬出来,而余有丁任礼部左侍郎不过半年,他是跳过礼部右侍郎之位直接任礼部左侍郎的,晋升时原就是擢升了,若更进一步至礼部尚书,那就实在太快了。
可若换成柳贺……申时行并不愿意。
此刻,张四维府上也发生了同样的对话,张四维子张泰征在他身侧,道:“儿与同年们相交,京中翰林及新入官场的六部主事,无不对柳泽远深深拜服。”
张四维为次辅,张泰征在京中也是知名衙内,他和张居正的四位公子关系都不错:“张思永原也十分不服柳泽远,自柳泽远令他办《育言报》后,此子不许旁人多说柳泽远一句。”
就连他也不禁感慨,柳贺究竟给张嗣修灌了什么迷魂汤?
“礼部尚书之位需经廷推,纵是张相一意扶持柳泽远,但柳泽远此时不在京中,他纵是想拉拢九卿衙
门的官员,恐怕也鞭长莫及。”张泰征道,“父亲心中若有属意的人选,不妨多出一出力。”
张四维轻轻点了点头。
张泰征还给出了一条建议:“此时礼部尚书空置倒也无妨,便令余丙仲暂掌礼部事便可。”
“元辅恐怕不会愿意。”张四维道,“元辅此时恐怕已授意王汝观,令吏部推选堪任礼部尚书的人选了。”
张泰征也不由皱起眉头。
他父亲虽为次辅,像礼部尚书这般重要官员的任免却还是要看张居正脸色行事,若张居正推了柳贺,张四维恐怕还得附和。
柳贺一招以退为进为他谋得了百官的敬意,他敢进又能退,年岁虽轻,却能成事,仅以资历来说,隆庆五年才入仕的柳贺其实是最浅的,但耐不住他本事大。
……
柳贺压根不知道潘晟跑路的消息,仍在镇江府中闲逛,他这段时日心情十分好,滚团在京城时已经蔫得几乎快断气了,回乡之后,它与那滚地锦贴在一处,精神反倒更足了些。
不管怎么说,能让这猫多陪自己几日也是好的,他当年在外求学时,就是滚团一直陪在纪娘子身侧,滚团虽是只猫,但在柳贺心中,它已经与家人无异。